趙駒兒走後,林微仍坐在小廳不曾動彈。


    廳中香爐冉冉,明燭搖紅,林微摩挲著信封上那幾個道盡了無窮悔恨的字,一點一點地拆開了信封。


    “渺渺:”信的開篇立刻讓林微紅了眼眶。


    “信紙千言,不及我一悔字。托人轉交此信,待你閱看之際,我恐早已倉皇敗退而去,無顏見你,也唯有隔著一層信紙,我方敢認你。渺渺,是我對不起你和你母親。”


    “當年年輕氣盛,不知長姐被我牽累許多,本以為孑然出走,會是對長姐最好的安排。等長姐噩耗傳來,然我悔之,晚矣。”


    “吾字明坤,乃長姐所取。長姐既去,孑然一世間,我唯獨你一個親人,遠遁多年,不曾盡分毫舅舅的職責,倒令你因我涉險,心中愧疚萬分,因此不敢稱字稱名,唯有以號悔之代稱,方能度日。”


    “我知你對我舊事了解不深,也不願把瑣碎之事告知你使你心煩。悔之身無長物,長姐所留,俱以交與信任之人代為保管,你及笄之時,便是歸還之日。除此之外,唯有悔之昔日交遊廣闊,三兩知己稱得上助力,多年遊走在外,心血集成一部醫書,隨此信一並交與你。”


    “我雖姓鄒,卻累帶鄒家滿門及親友,此生不敢再進京城一步。虧欠於你之處,今生不能償還,若有難事,我必命康樂為你解憂。你無須探我蹤跡,本就身無長物,居無定所,行將就木之際,願為善事,替你們母女行善積德,保佑長康。”


    “另,聽聞你與竹樂一事,雖不敢以長輩之名冒言,然竹樂此人,心思詭秘,冷性冷情之人,應非良配。他日若背負於你,可用戊寅年舊事自保。”


    “癡悔人,頓首。”


    林微看著這寥寥五百字的信,坐在小廳裏又哭又笑,讀了再讀。直到這小廳裏的燭火暗了又亮,銀箏不放心地尋了來,見林微滿臉淚痕,忙問道:“姑娘這是怎麽了?怎麽哭成了這幅模樣?”


    林微抱著信,擦擦紅腫的雙眼,道:“我沒事。”


    “還說沒事?姑娘可自己瞧瞧,這眼睛腫成了這副模樣,不敷敷可不成。”銀箏忙打了水來,先給林微淨了臉,才拿著藥給林微敷上。


    一邊敷,一邊還數落著:“姑娘的性子偏生就是這點不好,什麽都要自己憋著,這人啊,憋著心事兒,就容易憋出病來,姑娘不願告訴我們的事兒,或告訴芸娘,或告訴二姑娘,或告訴六皇子,怎樣都使得,這麽自己躲著一個人哭著,最容易傷身子了。”


    林微眼睛酸痛,也無力與銀箏爭辯。她靜靜地聽了一會兒銀箏的數落,就聽見銀箏的聲音越來越小,忽然一個腳步聲走來,銀箏的聲音便徹底不見了。


    “銀箏?”林微閉著眼睛問道。


    一雙熟悉的手握住了林微,譚瑾的聲音在林微耳邊響起,淡淡地道:“聽下人說你躲在小廳裏哭了半日?”


    “你怎麽來了?公事都忙完了嗎?”林微閉著眼含笑地問道。


    她感覺道譚瑾的手拂過她的額間,輕輕地歎了口氣,譚瑾問道:“可是趙駒兒說了什麽話?”


    林微道:“不幹他的事,隻不過是我舅舅托他轉交一封信罷了。”


    譚瑾的聲音聽起來更不好了:“鄒明坤人都跑了,還給你留什麽信?”


    林微忽然一樂,她驟然發現,譚瑾和舅舅這對博軒先生的大弟子,都互相看不對眼。她柔柔地道:“畢竟是我舅舅,他多年不敢見我,不過留了封信罷了。”


    譚瑾聲音沉沉地道:“如今還是不敢見你,那留信又有何用?”


    林微聽見譚瑾這麽說,忽然想起來舅舅信中的戊寅年舊事,試探著問道:“玉潤,你知道我舅舅為什麽不敢見我嗎?按理說,我母親死時,舅舅他早就在外了,這事與他有何幹係?”


    林微敏銳地察覺到譚瑾的身子一僵,譚瑾模糊地道:“當年明坤之名得罪了不少人,他可能是覺得因此會牽累於你吧。”


    “博軒先生曾告訴我一些舅舅的往事。”林微沉沉地道,“隻是我聽了博軒先生的話,看了舅舅的信,現在我也鬧不明白,舅舅當年,到底能有什麽事鬧得我父親一個二品尚書,都不敢正麵提起他?”


    譚瑾握著林微的手不由自主地緊了緊,道:“我拜入博軒先生門下的時候,鄒明坤就已經離去了,這事兒我著實不太清楚,不如我幫你查查?”


    林微能夠感覺道譚瑾其實並不希望她探查什麽,她原本想要順勢答應下來的話,轉而道:“也不必了,舅舅信中說道不希望我探查他的舊事。反正母親也不在了,我就當不知道吧。”


    林微這話一出,果然感覺到譚瑾放鬆了不少,笑著對她道:“你好好休息,明日就要迴京了,腫著個眼睛,路上可休息不好。”


    林微乖乖地點了點頭,聽見譚瑾出去時門吱呀的一聲響,心中早就暗自下定了主意:舅舅這事看來和譚瑾關係很大,她不僅要查,而且要查到底。戊寅年就是舅舅給她的最好線索。


    林微休息了一宿,終於準備上路了。


    這一次迴京是譚瑾安排的人手,行李是銀箏和玉磬早就收拾好了的,林微醒來吃過早飯,便上了馬車,朝著京城出發了。


    許是湖州的旱情有所緩解,一路上平穩了許多,林微不曾見到什麽流民,隻是越靠近京城,議論的人就越多。林微忍不住讓銀箏去打聽了一番,銀箏下了馬車,迴來的時候憂心忡忡的,見到林微就道:“姑娘,京城的傳言,太子病重了。”


    林微驚愕地想起她離京之前所見的那個骨瘦如柴的太子,一時擔憂起來:“若是這樣,譚瑾將湖州私兵的事情報上去,豈不是會惹得龍顏大怒?”


    林微忐忑不安地繼續往京城前進,越到京城的消息也就越準確,沒過多久,林微就聽聞,太子妃剛確診懷孕沒多久,太子就病重了,太醫束手無策,皇上連頒了七道聖旨尋求民間良醫,皆一無所獲。不僅如此,三皇子府中侍妾有孕,被皇上當場斥責狼子野心,不忠不悌。一眾皇子均被禁足,京城人心惶惶。


    不過離京兩個月,迴來之後,仿佛天都變了。


    林微進城的時候,果然看到京城的守衛更加森嚴了。還好是譚瑾親自安排的人手,否則隻怕林微憑借偽造的路引,根本進不了城。


    迴到林府,氣氛也是異常壓抑。林微有幾分猜到了三皇子府中那個懷孕的侍妾,就是大姐林靜。可突然看到仿佛憑空老了幾分的林方智和杜氏,她還是吃了一驚。


    林微猶豫了片刻,才對著林方智和杜氏道:“女兒見過父親,見過夫人。”


    杜氏仿佛心如死灰,看也不看林微一眼。林方智疲憊地看了林微一眼,淡淡地道:“迴來了?好好在家待著吧。”竟然連她擅自出京的行為都不責罵了。


    林微迴到了永安院,院中自然還是那些下人守著,隻是林微意外地看到了芸娘、燕語和鶯啼等人。


    “姑娘,你可算迴來了!”芸娘喜極而涕,看見林微就奔了過來。


    林微安慰了芸娘一通,受了芸娘不少數落,才從燕語的口中聽到:“盈袖暫時關門了。”


    燕語抿了抿嘴,道:“姑娘出京之後,店裏本有存貨,無關緊要。隻是太子病重之後,京城裏人心惶惶,店裏的生意也差了,再加上杜家不知從哪兒得知,盈袖是姑娘的店,上門為大姑娘的事兒發作了一通。芸娘怕惹麻煩,索性就先把店給關了。”


    林微倒是不意外關店,她若想開,也開的起來。橫豎鋪子的店契在她這兒,不用擔心租子。她關心的反而是“杜家來發作了一通?在我印象中,杜小姐可不是這樣的人啊。”


    林微迴憶著她見過的杜寧書,雖然體弱,教養卻極好的,素來溫柔的一個人,怎麽可能光明正大的上門來發作,還是為的林靜的事兒?


    燕語有些不好說,鶯啼才補充道:“姑娘,你是不知道,大姑娘……過去之後,和三皇子極為恩愛,兩個人從未掩飾過。大姑娘當年也是女眷圈中頭一份的人物,旁人哪有不認得她的?鬧得整個京城都沸沸揚揚的,幸好老爺早就對外發了喪,別人家便是認出來,也不敢說罷了。”


    林微這才注意到,院子裏和仆人身上,多掛著白布,想來是她離京不久,“林靜”就對外發喪了。


    鶯啼見林微沒有什麽不悅的模樣,才把話說完:“太子病重之後,大姑娘有了孕,這事兒被三皇子府傳的沸沸揚揚。皇上在朝堂之上震怒,命三皇子墮掉孩子,三皇子抗旨不為,這事兒一出,不光三皇子被禁了足,連咱們老爺、老爺都被罰思過了。”


    林微苦笑著揉揉頭,按照鶯啼的說法,這事兒鬧得這麽大,泥人還有三分火氣呢,更何況是杜寧書這樣名正言順的皇子妃?找不到出氣的地方,找到她盈袖頭上來,也是無奈罷了。


    林微頭痛地道:“我知道了,那府裏的人呢?林雪林萱她們怎麽樣?”


    燕語小心翼翼地看了林微一眼,道:“三姑娘倒還好,正在和麗姨娘籌備來年出嫁的事情。隻是,二姑娘……”


    林雪又怎麽了?林微有些詫異,她不過是出了一次京,怎麽就出了這麽多事?


    “二姑娘跟著廖先生走了。”燕語道,“說是被廖先生收為弟子了,願意終身不嫁侍奉師傅。”


    林微瞠目結舌,過了好半天才道:“她走了也好,這府裏對她來說,也不是什麽開心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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