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鼇峰山下的書院,一大早即已傳來蒙童們清脆響亮的讀書聲。


    “海鹹河淡,鱗潛羽翔。念!”


    “海鹹河淡,鱗潛羽翔。”


    “龍師火帝,鳥官人皇。念!”


    “龍師火帝,鳥官人皇。”


    “始製文字,乃服衣裳。念!”


    “始製文字,乃服衣裳。”


    天沒有大亮,林府上下的人即忙著套馬車,備轎子。


    今日林高著,大伯,大娘,三叔,三娘,林延潮,林淺淺,以及他的兩個兒子等人一起迴老家洪塘鄉。


    這一次迴老家,先上山拜祭林延潮父母的墳墓,也算赴京前告別。


    墓前林淺淺抹著眼淚,林延潮立在山風之中,默然不語。


    林高著老淚縱橫地道:“你們兩口子,若知道宗海當了北禮書了當多高興了。這是我們侯官縣頭一份啊!”


    林高著說了幾句,在場的人無不紅了眼眶。


    “爹,不要太傷心了,延潮今日如此出息,二哥二嫂泉下有知也是為他高興的。”三叔邊流眼淚邊勸。


    “是啊。’林高著點點頭。


    然後一家人在林定夫婦墓前鄭重拜祭了一番。


    之後林延潮即與一家人迴了山下宗祠,見了老鄉的人。


    林家發跡後,不忘了反哺鄉裏鄉親,故而知道林高著一家迴來,村裏百姓上下都是出了村來迎接。


    林高著上了年紀身子不好,有好一陣子沒迴鄉。故而一進村,鄉裏的老人就爭著來相問近況。


    林高著說自己身體還硬朗,還丟了拐杖以示自己腿腳還能走。


    而鄉下消息鄙陋,大多數人還不知林延潮晉禮部尚書的事,身為前致仕官員林延潮也沒有架子,與老家的人就這麽坐在石板上聊起來了。


    談談地裏的收成,然後在離家前最後再看看這自己的家鄉。


    林延潮與林淺淺與鄉裏的後生們,一起走到堤頂上,對著兩個兒子講他們年少時候的事。


    那田坎,那堤壩,那川流不息的閩水都伴隨著夫妻二人長大,見證了他們相濡以沫的感情。


    光陰飛逝,但夫妻二人隨著時光的沉澱,感情卻越好越好,這對於二人來說不得不說是一件幸事。


    林家一家人中午在祠堂吃了一頓飯。


    雖說之前沒有準備,但便飯裏有魚有肉,還有新撈上來的河蝦,經濟卻美味的蜆子,以及香甜可口的紅薯稀飯。


    一家人與鄉親吃飯閑聊的時光,一晃眼就過去了。


    到了歸程時,林高著提議林延潮迴去看一看他的嶽父程員外告個別。


    林淺淺聞言有些為難,事實上與普天下的女婿一樣,他是能不去嶽父家裏也是盡量不去的。


    迴鄉以來,程員外倒是來了林家兩次,林淺淺也帶著兩個兒子去了數趟。林延潮倒是一次沒去。


    但現在林高著這麽說,林延潮決定還是去一趟。


    程家位於城南的南台。


    當時的南台就是省城以南(也就是今日台江區及老倉山)。


    程府就在南台的北岸,林延潮與林淺淺不願驚動旁人,就提著一點禮品攜著兩個兒子來到程府。


    程家早這一帶的大商人,正好有兩個商人來談生意。


    林延潮向門子通報一聲時,門子頓時嚇了一跳,當即道:“原來是姑爺來了,”


    “通報老爺,少爺,趕緊開中門迎接!”


    兩個商人見此一幕,一人問道:“這女婿怎麽如此大派頭啊!沒聽說女婿到嶽丈裏還要開中門迎接的。”


    “你剛從廣東來福建經商,故而有所不知啊,程員外的女兒嫁給了三元坊裏的林府。”


    “三元坊林府?就是那當今禮部左侍郎林三元?”


    “沒錯,程府的姑爺就是林三元,現在已經是禮部尚書了。”


    “什麽?方才那個年輕男子就是當今的禮部尚書?”


    “幹嘛,少見多怪,林三元自小就在我們省城長大,省城裏的哪個百姓不認識他,早就不奇怪了。”


    程家上下開中門迎候。


    林延潮走了幾步,但見程公子與他夫人一並迎了出來。


    但見程公子滿臉通紅,激動之情溢於言表。


    “妹夫,淺淺,你們來了!真是太好了。”


    林延潮行禮道:“見過兄長。”


    程公子還禮後,一個穿著綢衫的男子趕來,林淺淺見了對方當即叫了一聲爹。


    林延潮再度躬身道:“拜見爹!”


    程員外見女兒女婿來了,高興地道:“我聽說賢婿官拜禮部尚書,正想要去見一見,沒料到今日卻是來了。這不是用兒,器兒嗎?”


    林淺淺滿臉笑容道:“用兒,器兒叫外公!”


    二人一並叫了一聲。


    程員外大喜道:“好,好,好!快,別站在外麵,我們進屋說話。”


    到了堂上入座後,林延潮與程員外聊天,二人當初的那些芥蒂早就不知哪裏去了。


    當年淺淺嫁入林府時,兩家人早就言歸於好了。當時程員外怕林淺淺在林府抬不起頭來,還送了林府兩個鋪子,並給了林淺淺一封豐厚的嫁妝,


    程員外一直擔心林延潮得勢後,看不起女兒。但林淺淺仍是容色明媚,嬌憨可人的樣子,即知這些年來林延潮沒有薄待自己的女兒,心底如釋重負。


    而程公子知道林延潮已是當今禮部尚書,神色更加阿諛。


    程公子屢屢示意自己的夫人林淺淺與親近,但他夫人顯然是個少應酬的人,不善於做些示好之舉,如此倒是令林淺淺很不自在。


    林延潮也明白,程公子當年監生肆業後,因受林延潮被貶歸德的影響沒有做官,後來林延潮起複,他有派人托林延潮求官。


    吏部給監生派的官職一般不怎麽樣,程公子向林延潮求官是希望有個好去處。


    但當時大伯向林延潮求官,林延潮都沒有給,程公子這裏他也不好破例。所以他也就一直在打太極,幸虧林淺淺沒有因此事出聲,也省去林延潮不少麻煩。


    不過林延潮還是有將這件事放在心底,給吏部打了招唿選了個官,但程公子嫌辛苦就沒有去。


    於是林延潮開口問道:“兄長這幾年在鄉作何營生?”


    程公子笑著道:“勞妹夫動問,就是幫家裏打點些生意,但你也知道我誌不在此啊。”


    “哦?是在做官嗎?”


    程公子正要開口,卻被程員外打斷道:“賢婿,你別聽他亂說,我們程家的生意以後還要他來打點呢。”


    程公子道:“爹……可是我確實想當官。其實我都想明白了,到時我一定不給妹夫添麻煩。我知道妹夫官那麽大,不可授人於把柄,若是我出了差池,不是連累到妹夫。我這人不貪財,但就是想過一過……給老百姓辦事的滋味。”


    聽程公子話裏急刹車,林延潮不由莞爾道:“好一句給老百姓辦事,我記得兄長的大伯就是在浙江販鹽吧?”


    “對,對,對。妹夫你真是好記性。”程公子立即精神一振。


    林延潮道:“我記得上一次同僚有言,浙江鹽運司裏有個知事的缺,不知兄長可否看得上?”


    程公子聞言簡直大喜,當下道:“哪看不上,若是能去運司,就算普通鹽官,我就燒高香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那我幫兄長問一問就是。”


    林淺淺擔心問道:“相公,還是……”


    林延潮示意無妨。這一次複出禮部尚書,向來甚少提攜親戚的林延潮,麵對程公子時也破了一次例。


    眾所周知巡鹽道是肥缺,而且浙江離福建近,又是富庶之地,尋常官員能補到這個缺都要燒高香了。


    程公子起身拜道:“真是要多些妹夫了,也要謝謝淺淺才是。”


    這一幕倒是讓程員外有些尷尬,也覺得有些不安道:“賢婿,官場傾軋,我怕……”


    林延潮道:“兄長這幾年愈發沉穩,我覺得沒什麽可擔心的。爹你看這樣,若是兄長願意,那麽先當幾年官,若是你要他迴老家,那麽過幾年有了官場曆練也是好的。”


    “至於浙江官場上我的朋友還算不少,看在我的薄麵上應是會照看兄長才是。”


    聽了林延潮的話,程公子聽得頓時心花怒放道:“能成為妹夫的朋友,沒有三品以上官員恐怕是當不了的。”


    “放心,我一定不給妹夫你惹事,一定守規矩。”


    聽了程公子這麽說,程夫人臉上也有了笑容。


    從程府離開後,林淺淺一臉擔心地道:“相公為了我,你給大兄授官如此不是有違你為官之道。”


    林延潮笑著道:“一個鹽運知事不算大官,我答允兄長,並非是現在才有此心。一來他懇請了太多次了,如果之前給他,怕他不知珍惜。二來經過這麽多年曆練,他也該比原先沉穩一些了,三來成婚這麽多年從沒有拿你娘家的事求我,我也是心疼你。”


    林延潮這麽辦當然是為了林淺淺,謝謝她沒有成為‘伏弟魔’,隻是程公子是林淺淺的兄長而已。


    現在了卻林延潮一樁心事。


    從程府迴宅後,林延潮一看帖子果真賀客不少。


    不過大多數人他都不會見。


    不過要除了地位最高的福建右布政使費堯年,按道理明日林延潮離家赴京,合省大員及費堯年定要到碼頭上相送才是,但費堯年卻過府拜會,現在還坐在客廳裏。


    說實在費堯年是有一個很有眼色人,林延潮迴福建這段日子,他時不時上門問候,以及送禮到府上,甚至自己親自前來拜見,即便是在趙參魯不待見自己的時候,他沒有因此而有所疏通。


    聰明人總是讓人喜歡的人,林延潮當即請費堯年相見。


    二人入座後,寒暄了幾句。


    費堯年即道:“大宗伯離鄉在即,平心而論費某此時實在不應該前來打攪,但費某卻是不得不來。”


    “哦,費藩台有什麽話直說!”


    費堯年低聲道:“撫院因上一次賑災之事得罪了大宗伯心底十分不安,私下一直想給大宗伯賠罪,不知道大宗伯可否給下官一點薄麵,不計撫院之過。”


    林延潮聞言失笑,他沒有料到費堯年如此講義氣,居然出麵給趙參魯說項。


    林延潮當即道:“費藩台誤會了,我對趙撫台從未有過芥蒂。你這樣說,倒是顯得林某有些氣量狹隘啊。”


    費堯年連忙道:“不敢,不敢,費某失言了。”


    一般談話談到這裏就談死了,但林延潮卻道:“費藩台我問你一句話,你心底既以為陸撫台得罪了我,現在又替他求情,難道你們交情有這麽深嗎?”


    費堯年連忙道:“大宗伯有所不知,費某不比其他官員,沒有什麽背景,根基淺薄,到了福建這要害地方任右布政使是戰戰兢兢,生怕一不小心就被朝廷問責。大宗伯也知道福建官場上的大員都是浙籍,唯獨費某一人是江西人。”


    林延潮知費堯年這話有不實之處,但他卻笑道:“略有耳聞。”


    費堯年繼續道:“大宗伯,費某到了福建後,多虧撫台照拂,否則這位子實難坐穩。知恩不能不報,所以費某這才不敢不盡心啊。”


    林延潮點點頭道:“費藩台,真是盡心了,但是堂堂任福建右布政使,從二品官居然會沒有背景?根基淺薄?此說實在出乎林某意料之外啊。”


    費堯年聞言麵紅耳赤,他是申時行,王錫爵的同年,平日對二人雖很恭敬,但說實話二人並沒有太把他看在眼底,上下的交情很一般。


    費堯年可以在外人麵前裝出與兩位閣老很熟的樣子,但在林延潮這位申時行的得意門生麵前自己還是不要胡謅的好。


    費堯年深吸了一口氣,低下頭道:“其實不瞞大宗伯,下官以往……以往曾與張鯨有所往來。”


    林延潮佯裝失色道:“費藩台,不,費兄你不用與我說這些。”


    費堯年苦笑了一聲笑著道:“在大宗伯麵前不敢隱瞞,其實費某一直以來都要向大宗伯稱謝才是,可惜今日方才有這機會。”


    林延潮聞言,重新審視了費堯年一眼,然後一笑道:“我明白了,但是費兄……當初我奉旨抄家,燒了張鯨收錄官員罪證的箱子。但是我卻根本沒有看到底是何人送的。所以費兄又何必與我說這些呢?”


    林延潮其實真正想問的是,當初我致仕迴鄉時你幹嗎不說,到了我要進京任禮部尚書了才來表白心跡嗎?


    費堯年聞言一臉認真地道:“知恩圖報一貫是費某為官的原則所在。大宗伯對費某有恩,費某一輩子也是報答不完,今日若不來說個明白,費某這一輩子都良心不安啊!”


    林延潮聞言笑了笑,老百姓們打交道都是喜歡講人情,但官員間都更喜歡明明白白的講利益。


    當然費堯年之前之所以屢次向自己示好,也有報答自己挽救了他仕途的意思,可是現在自己任禮部尚書了,那就不是人情了。


    林延潮歎道:“原來如此,難怪費兄在福建如此難做官,原來是朝中無人啊!”


    費堯年麵上的喜色一閃而過,然後一副無奈地樣子道:“大宗伯真是慧眼如炬,一眼道破費某現在的窘境啊。費某不敢自比千裏馬,但現在確實是沒有伯樂賞識。大宗伯這一次進京乃當今名臣,公卿延譽,負一時物望。若是大宗伯能栽培費某一二,費某此生感激不盡,以後願鞍前馬後,效犬馬之勞。”


    林延潮麵上為難道:“費兄這。這。”


    費堯年生怕林延潮不答允了道:“下官以後就請大宗伯借重了,還請大宗伯收留。”


    一名右布政使主動投效自己,林延潮沒有拒絕的理由。


    林延潮笑著攙扶起費堯年道:“費兄不要誤會,你我都是自己人,如此之舉就見外了。”


    二人重新入座。


    “費兄,林某有一事不明。”


    費堯年連忙道:“還請大宗伯垂問。”


    林延潮道:“費兄既是有意在官場欲有所借重,又為何舍近求遠呢?”


    費堯年想了一陣問道:“下官愚蠢,不知道大宗伯所指?”


    林延潮笑道:“費兄真是貴人多忘事啊,怎麽連你的同鄉前禮部右侍郎張新建都不記得了?”


    費堯年一鄂,他沒料到林延潮竟是把張位提出來。


    沒錯,張位之前曾任禮部右侍郎,後來因病正在老家修養。


    其實在費堯年看來張位在朝中沒有多少根基,現在僅是禮部右侍郎,就算將來原官起複,論實力地位卻遠不及林延潮現在,但為何林延潮要點張位這個人呢?


    林延潮與費堯年麵授機宜:“張新建當年因反對張江陵而被貶官,天子對此十分賞識,眼下雖說抱病在家,但重獲啟用隻是早晚的事。”


    費堯年低聲道:“莫非大宗伯聽到了什麽風聲?”


    林延潮微微點頭,這費堯年真是厲害了,竟從中猜到了什麽。


    隻是林延潮不是聽到了什麽風聲,而是對未來有所預知而已。


    林延潮緩緩地道:“具體你就不要細問。”


    費堯年眼睛一亮,當即道:“下官明白了,多謝大宗伯提點,隻是大宗伯為何要告訴費某這些。”


    林延潮笑了笑道:“實不相瞞,以我今時今日的身份不好與張新建直言。但通過費兄之口就不一樣了。你若有機會,請轉告他一聲,將來朝廷會有重用他的時候,還請他在家等待……天時。”


    費堯年當即道:“我明白了多謝大宗伯提點。”


    次日。


    洪塘碼頭上,數百名省城官員官紳來此相送林延潮離鄉赴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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