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來書院宣旨的正是福建巡撫趙參魯,以及新任福建知府王士琦。


    沒錯,王士琦就是王宗沐的兒子,在臨海時與林延潮曾聊過開海之事,今年剛剛升任福州知府。


    二人來到書院時,但見趙參魯與林延潮有些芥蒂隻是點點頭並沒有說話,而王士琦麵對林延潮與徐貞明則行禮下拜。


    林延潮笑了笑道:“是父母官啊,以後要多煩請你照看了。”


    王士琦笑著道:“一日為先生終生為先生,能在福州任官得先生麵教是士琦的福分才是。”


    趙參魯心底冷哼一聲,越過林延潮向徐貞明道:“這位就是原任過尚寶司少卿的徐大人嗎?”


    徐貞明道:“正是在下。”


    但見趙參魯滿臉堆笑地向徐貞明道:“真是久仰大名啊,今日真是恭喜徐兄,賀喜徐兄了。”


    徐貞明一臉疑惑地道:“何喜之有?”


    趙參魯笑道:“徐兄有所不知,陛下隆恩下旨欽簡徐兄為通政司右通政,聖旨一下海內無不為陛下慧眼識才而歡騰,本院今日是專程來與徐兄道賀的。”


    聽了趙參魯的話,眾人都是又驚又喜。


    大家聽到聖旨來,第一個反應是以為趙參魯來向林延潮宣旨起複,但沒料到卻是請徐貞明起複。


    但見已是年近七十的徐貞明立在原地沒有言語。


    這時書院其他講師如徐火勃,史繼偕已是向徐貞明祝賀道:“恭喜院長,賀喜院長。”


    林延潮驚訝之後也是歡喜,他也本來以為這道聖旨是對自己的,沒料到卻是徐貞明。


    徐貞明原先是尚寶司丞兼屯田禦史,從五品銜,但現在升為右通政,就是正四品銜。


    右通政是京職,在內重外輕的大明朝而言,地位不言而喻。


    徐貞明屯田屯了一輩子,終於在暮年時邁入了高官大員的行列,圓了他一輩子的心願。


    眾人接二連三了地向徐貞明道賀,但徐貞明臉上的神情卻是越來越複雜。


    而林延潮此刻既替徐貞明高興,也有一些失落。高興的是天子升任徐貞明為右通政,想必是為當初屯田的事給徐貞明正名了,因為沒有官身在鄉肯定是不算資曆的,而複官升遷肯定是因功任敘的。


    失落的是徐貞明升官了,自己還留在原地啊。


    見徐貞明如此,趙參魯也是習以為常笑道:“今日是徐兄高升大喜日子,還請徐某接旨,一會諸位好向你道賀啊!”


    徐貞明看著書院眾講師,眾學生神情複雜,此刻他的心裏想,這聖旨來的不是時候啊,山長將書院的事全權委托給我,千頭萬緒的才開了個頭,我身為院長怎麽能在這個時候離去,如此不是辜負了之前的一番心血了。


    經過數月來,徐貞明已是深深喜歡上了書院,這裏的學生都是朝氣蓬勃,意氣飛揚,講師也是有德名儒,大家每日都可以在一起切磋學問,如此的氛圍實在是衝淡了他當初被罷官時候的苦悶。


    講師與學生們都是愛他敬他,他怎麽能在這時候離去呢?


    徐貞明歎了口氣正要開口拒絕,卻見林延潮上前一步道:“徐院長,右通政之職是聖上的一番心意,我們聞之唯有衷心替徐院長歡喜。我知道你放心不下書院的事,但請徐院長放心,林某與諸位仁兄一起一並會辦書院辦好,將每個學生都培養成才,而徐院長永遠是我們書院的院長!”


    說完林延潮對徐貞明深深一揖。


    “徐院長!”


    隨著林延潮其餘書院講師,在場學生無不向徐貞明長揖。


    徐貞明看向林延潮,看向書院的講師,學生們,頓時百感交集,片刻之後雙目已是飽含熱淚。


    徐貞明花白的胡須顫了顫迴揖道:“徐某謝過山長,諸位仁兄了。”


    時光在這一刻停頓,再起身後,徐貞明滿臉凝重,最後從趙參魯那拜領的旨意。


    徐貞明從書院離去,林延潮此刻從心底替他高興。


    另一個時空的徐貞明在屯田失利後,即迴到江西老家,不久就病故了,留在世上的唯有《潞水客談》這本記載北方水利之說的著作。


    但在這個時空,林延潮挽救了徐貞明的政治生命,出主意出力幫他完成了屯墾旱田之舉,雖說最後徐貞明的被罷官,但番薯,苞穀卻因他成功地在北方得到推廣。這一次大旱,北直隸是受災最輕的。


    最後百姓沒有忘記他,朝廷也沒有忘記他。


    在啟用徐貞明的詔書中有句話‘古之治事,始繁寡終者十有八九,卿之屯田難稱慎始,卻能克終,此法堪稱良策。’


    有了這一句話,可視作天子承認了徐貞明的功績,給予他數年以來的屯田一個肯定。


    雖說徐貞明嘴上一直說,功過自有後人來說,但是麵對這聖旨他的心情如何,林延潮可以想象。


    現在徐貞明奉旨起身後,捧著聖旨仰天道:“屯田有功,徐某死能瞑目了。”


    林延潮見了這一幕忍不住第一個鼓起了掌,片刻後書院上下掌聲一片。


    次日接到任命的徐貞明即從侯官啟程上京,林延潮親自送徐貞明到碼頭上。


    徐貞明麵對林延潮道:“徐某這一次來閩本是為了山長,為了書院盡一份力的,但現在書院之事還未完備,徐某卻不得不先行離去,實在是抱憾。”


    林延潮笑道:“孺東兄不要說這些見外的話。你能起複,我不知有多高興才是。盼孺東兄此去能大展宏圖。”


    徐貞明歎道:“徐某也望殘生能再為社稷盡綿薄之力,更希望能與山長在京裏重逢。”


    林延潮聞言一愕唯有笑了笑。


    徐貞明取了一書贈給林延潮道:“此書徐某增刪數次最後仍不能定稿,但此去京裏怕是再無機會著書,懇請山長幫徐某修訂成書了卻徐某心願吧。”


    說完徐貞明即上了船,林延潮目送他的座船遠去。


    這是林延潮與徐貞明的最後一麵,一月之後徐貞明在赴任的途中病逝。


    至於徐貞明拜托林延潮所著之書,林延潮替他完稿後取名為《潞水客談繼》,此書盡載徐貞明屯墾旱田之事,記載了如何在北方囤種番薯,苞穀,旱稻等等,講述的就是如何盡地力之法。


    此書攥成後,隧成北方州縣官府屯田備荒的規範。


    而徐貞明也因為一二部《潞水客談》,以及在北方的屯墾之功名垂青史,受到後人的懷念。而直隸百姓為感激徐貞明教會他們囤種,故而將番薯稱為徐薯以作追思。


    徐貞明去世後,潘季馴也已年事已高為由向朝廷請求致仕,並在給天子的奏章中懇請選擇賢臣接替漕運河道總督之職。


    潘季馴奏章裏言河道漕運總督人選極端重要,懇請朝廷再三慎重,天子百官都知道潘季馴言下之意是請朝廷讓林延潮出山接替他漕運河道總督的位子。


    但最後朝廷沒有答允,而是改派四川巡撫付知遠接替了潘季馴為漕運河道總督。


    付知遠曾曆任歸德府知府,河南左,右布政使,當初與林延潮一起在河南為民請命阻止了馬玉對當地百姓的盤剝。


    付知遠是眾所周知的廉臣,他接替潘季馴任漕運河道總督,眾人也是認為可以勝任的。


    林延潮知付知遠升任之後,命人將當初潘季馴贈自己的河防一覽改贈給對方,也算是自己對老領導的一番心意。


    遍數了一圈,與林延潮有關的官員都被提拔了,唯獨林延潮仍在老家辦書院教書。


    徐貞明走後不久閩地遭颶風海溢,沿海各縣損失無數。


    林延潮記得自己剛穿越大明時也是遭到颶風海溢最後令自己家中損失慘重,最後林延潮替侯官的周知縣寫了一個魏惠王移粟的典故,這才為本縣百姓借到了糧。


    而這一次災情比上一次更重。


    與以往從不插手地方事務不同,林延潮這一次卻是主動出麵幫助地方賑濟災民。


    鼇峰書院門前設了粥鋪,粥鋪裏大娘三娘林淺淺幫著煮番薯稀飯,家裏人幫著打下手將一鍋一鍋新煮好的紅薯稀飯端來,而書院裏的學生們也都不上課了幫忙維持著秩序。


    林延潮,徐火勃,三叔等人在施粥,饑民們一個個高舉飯碗,看著因饑餓而發顫的雙手,林延潮實覺得於心不忍。


    番薯飯舀在碗裏後,饑民們顧不的一切,也不尋地方就蹲在旁邊吃飯。


    學生們大多心腸軟看到老弱婦孺,會將他們攙到臨時搭蓋的飯桌,或是書院裏吃飯。


    “這不是辦法啊,看來水部門外還要再設一粥廠才是。”三叔提議道。


    林延潮點點頭道:“這倒是一個辦法,但也是杯水車薪才是。”


    “是啊,我們一家之力如何能賑濟這麽多災民,官府怎麽不出麵呢?”


    林延潮聞言默然,他也是不好直言。


    為了彌補去年北方大旱的虧空,朝廷采用了拆東牆補西牆的辦法。


    也就是從福建,浙江東南各省攤派錢糧,雖說攤派的不錯,但福建不比浙江等東南各省本身就是貧瘠,故而攤派過後地方就沒有什麽錢糧應對這危機了。


    看著望不到盡頭的災民,林延潮對三叔道:“能盡多少力就是多少力吧。雖然也幫不上什麽大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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