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林延潮,陳矩,駱思恭三人來到掘開的地方。


    但見這裏左左右右擺著十幾個大箱子,林延潮隨手掀開一個箱子,但見裏麵白銀摞得滿滿的。


    林延潮道:“如此一個箱子大約有白銀七八千兩,哪裏有三百多萬兩之說。”


    駱思恭恭敬地笑了笑道:“迴林部堂,當然不僅僅在這裏,這是外庫,下麵還有三個庫房,一個通著一個。”


    林延潮看了一圈,但見一個箱子不堆金銀,卻堆著文書信函卷宗,就是之前所說的。林延潮拿起來看了幾封,立即斷定是張鯨搜羅官員的罪證。


    他沒有多看,否則容易被駱思恭,陳矩看出破綻來。


    他聞言笑著對駱思恭道:“這都被駱大人看出來了,真是厲害,林某佩服。”


    駱思恭笑著道:“哪裏,駱某也就這點本事,祖上三代起幹得就是抄家這事,當然也是多虧了弟兄們賣力啊。”


    林延潮點點頭道:“應該的,到時候林某會在聖上麵前為駱大人表功,至於那些弟兄們就多賞賜一些酒肉吧,讓他們再辛苦一些,一並連夜起了運到宮裏去,駱大人以為如何?”


    駱思恭一愣,然後笑著道:“林部堂可否借一步說話。”


    林延潮看了陳矩一眼,但見陳矩正忙頭點查金銀。


    林延潮當即點了點頭,駱思恭大喜,二人走到外屋外。


    外屋正有兩名錦衣衛挖地磚看看下麵有無藏物,駱思恭手指了指,二人躬身行禮,然後離去。


    但聽駱思恭道:“林部堂今日在東廠之外,一言之下百姓無不遵從,在東廠裏審問張鯨餘黨雷厲風行,後來在張府裏連張鯨對部堂也是恭恭敬敬的,駱某在心中對大人佩服得五體投地了。”


    林延潮笑著道:“哪裏,這一次辦差如此順利,還是要依仗駱兄出馬才是。”


    駱思恭哈哈一笑於是道:“這是多虧了林部堂的賞識和器重,駱某有一句還請林部堂不嫌冒昧,駱某草字如謙,部堂若不嫌棄稱在下如謙好了。”


    林延潮道:“不敢當,還是稱如謙兄。”


    駱思恭連忙陪著笑臉道:“豈敢,駱某癡長幾歲,但行事見識卻是遠遠不如宗海兄的,蒙部堂看得起,駱某有幾句掏心窩的話不吐不快,駱某的前任劉衛督仰東廠鼻息,看張鯨臉色辦事,他被言官彈劾下獄抄沒後,駱某接手這個爛攤子,實在是戰戰兢兢,也怕哪天得罪了一個芝麻綠豆的官,就被天子罷免了。”


    “眼下駱某雖為錦衣衛指揮使,卻有朝不保夕之感,以後要多仰仗宗海兄在朝中幫忙了。”


    林延潮淡淡地笑了笑道:“其實林某看了張鯨,劉守有的下場,也是深有感歎,多行不義必自斃,如謙兄你既掌錦衣衛,以後多謹慎辦事,為自己多考量考量,也不會有官員為難到你的身上。”


    駱思恭歎道:“宗海兄真是金玉之言,不把駱某當外人,這才道出其中訣竅。”


    “其實駱某當官現在也隻為了自己。方才勞宗海兄相詢,駱某別的沒什麽本事,但對於抄家之事倒是辦了許久有些經驗。以往大臣抄家,操辦之人總要發筆橫財,這就如官場辦差,銀錢過手都要沾些油水。”


    “皇上既委了你我,就是一番恩典,宗海兄你先看看,有什麽喜歡盡管挑走。”


    林延潮看了一眼道:“衛督此話打住。”


    駱思恭含淚道:“部堂大人,有言道千裏為官隻為求財,你不為了現在,也要為了以後考慮考慮啊。”


    駱思恭聽過林延潮的清名,心想大凡清官都要經過這麽一番糾結,於是他道:“部堂,你我兄弟一般情份,這時候就不要推脫了,大家有福同享,你若不拿,又有誰敢拿,難道眼睜睜看著我們這些弟兄們喝西北風嗎?你就當幫幫我們吧。”


    林延潮輕咳了一聲道:“林某的意思是……好吧,不過如謙以及弟兄們都出力甚大,你們也切不可虧待自己,否則我心底過意不去啊。”


    駱思恭聽了林延潮這話,如同撥雲見日一般,頓時容光煥發。


    駱思恭當即道:“我們幾個不過是賣氣力的,哪裏能分多少,隻要……隻要宗海兄手指頭裏露一點,隨便劃撥一些就是了,總之你占大頭。”


    林延潮道:“誒,不行,不行,這樣的事林某辦不出來,還有陳矩陳公公你考慮到了嗎?”


    駱思恭滿臉堆笑道:“多虧了宗海兄提醒。”


    林延潮道:“陳公公聽說是不愛錢財的。”


    駱思恭道:“誒,陳公公那邊我盡力去談就是”


    林延潮點了點頭。


    當下駱思恭走到陳矩麵前當即低聲道:“事情成了。”


    陳矩雲淡風輕地笑了笑道:“古今君子皆愛財,林三元也不例外,此事不出咱家意料。”


    駱思恭笑著道:“公公,真是神機妙算。”


    而那邊林延潮等了一陣,駱思恭方才迴來當即擦了一把汗道:“宗海兄,陳公公已是答允了。”


    林延潮訝道:“你是如何說服他的?”


    駱思恭笑著道:“誒,真是一樣米養百樣人,陳公公偏偏就不喜歡這些金的銀的,就喜好些書籍古董字畫,這些又不能吃又不能用……誒,宗海兄放心,這些東西都包在駱某身上,總之砸鍋賣鐵也要叫他滿意就是。”


    林延潮笑著道:“如謙兄,真是沒有你辦不成的事,這一次若你不在林某恐怕是要空手而歸了。”


    駱思恭聞言哈哈大笑,然後一臉鄭重道:“宗海兄,咱家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對了,一會咱們出去,別讓陳公公看得我們如此親近,以免他多心。”


    “當的,當的。”


    三人重新碰頭,這時候氣氛已是不一樣。


    陳矩負手道:“駱大人此事咱家反複思量,還是覺得有些不妥啊。”


    駱思恭連忙道:“陳公公,你可不能出爾反爾,駱某好容易才說服了林部堂。”


    陳矩長長歎了口氣。


    屏退左右後,三人就坐在堆滿金銀的大木箱子上,而左右牆上燃著的火把照著一屋子的金銀。


    駱思恭拿起賬本道:“初步抄點共計有三百七十三萬五千六百三十二兩七厘三分。”


    林延潮知道這也是官場上的規矩,就如同稅賦上報都要精確到厘分,用此來表示經手官員的清廉-絲毫不沾。


    陳矩道:“張鯨真是貪啊,馮保當年也不過一百多萬兩銀子。馮保掌權十幾年,張鯨不過七年而已?”


    駱思恭道:“張鯨此人是罪大惡極,不過駱某想過了,這抄沒的數額最後要上稟朝廷,公之天下。這張鯨不同於馮保,是聖上親政後一手提拔起來的,若是將三百多萬兩都報上去,此舉不僅令聖上傷心,也讓陛下的麵上不好看。”


    林延潮道:“不錯,咱們為人臣的,當分君之憂,那麽依駱大人之見,應報上去多少呢?”


    駱思恭沉吟不語,陳矩道:“咱家也是沒什麽經驗,想聽聽兩位大人的高見。”


    駱思恭道:“兩位大人,依駱某看來還是不宜超過馮保為上,不如就上報一百六十三萬兩。”


    陳矩輕咳了一聲。


    駱思恭道:“下麵將多出的兩百一十萬兩分作三份。部堂大人取一份,陳公公取一份,駱某取一份,當然陳公公不喜歡金銀,駱某可以換成別的。”


    陳矩道:“駱大人辦事公允,咱家自是放心。”


    駱思恭笑著道:“至於駱某這一份,用來打點上下,還有這一次跟來辦差的弟兄們,大家賣了力氣,上下都要沾些甜頭也是雨露均沾。”


    林延潮道:“這怎麽讓駱大人一個人出,從林某這七十萬裏拿出二十萬兩給底下人分一分。”


    陳矩道:“這怎麽好意思。”


    林延潮笑了笑道:“林某已向皇上辭官,用不了這些銀子。”


    但見陳矩目光閃了閃。


    駱思恭拍腿道:“部堂大人,真是夠豪爽夠義氣,也好,這二十萬兩駱某拿來打點張誠,以後他為司禮監掌印太監還兼提督東廠,咱們三人仰仗他的地方還多著呢。”


    陳矩也點點頭道:“二十萬兩會不會太少?不如咱家也拿出二十萬兩來,包括也叫他滿意。”


    駱思恭笑著道:“太多了太多了,也好,還請兩位放心,此事駱某一定給你們辦得妥妥當當的。”


    陳矩點了點頭。林延潮卻道:“駱大人辦事公道,林某當然是放心的,說到這裏,林某還看中一物!”


    林延潮主動讓了二十萬兩,駱思恭當然要投桃報李笑著道:“大家是自己人,不要見外,林部堂看上什麽盡管開口!”


    林延潮伸手點了點頭,那裝滿文書的箱子當即道:“我要此物。”


    陳矩,駱思恭都是神情一凜,駱思恭問道:“請教林部堂,這是何物?”


    林延潮道:“張鯨曾交待,他掌管東廠時手上有不少官員的罪證,這些東西,我料的不錯,應該就裝在這個箱子裏。”


    駱思恭,陳矩對視了一眼,露出躊躇之色。


    駱思恭猶豫道:“林部堂,我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此物關係甚大,若是皇上要張鯨收羅的,我們查抄的又沒見到此物,不會讓皇上起疑心嗎?”


    陳矩也道:“駱大人所言有理,林部堂要其他都好說,唯獨此物不可啊,萬一查出我等就都是死罪。”


    見二人一並反對,林延潮臉上的笑容已是斂去,屋內的氣氛頓時嚴肅起來。


    陳矩,駱思恭此刻不由揣測,林延潮是否要翻臉。


    林延潮看了二人一眼,用手拍了拍自己所坐的箱子問道:“兩位請想一想,吞沒這些罪證是死罪,難道吞沒兩百一十萬兩銀子就不是死罪了嗎?”


    “兩位,我實話與你們說這箱子裏涉及到的要員,既有各地撫按,藩臬,也有在朝三品以上大員,我等最好還是不要輕易得罪。若是交給皇上,你們或許還能脫身,但林某幹係就大了,以後就無我容身之地了。”


    陳矩,駱思恭聞言也覺得此事確實難辦。


    駱思恭是錦衣衛,陳矩是太監,得罪了這些文官事情不大,但林延潮不同了,他就是文官,一旦他把此事捅出來,那些大臣不會找駱思恭,陳矩的麻煩,但卻會找林延潮的麻煩。


    駱思恭道:“我等也是體諒林部堂的難處,但是其中可否再商量一二,看看有無更好的辦法。”


    林延潮深吸了口氣道:“這樣吧,林某再拿出三十萬兩銀子,交下兩位朋友,若將來林某有東山再起之日,有什麽事大家一起扶持,兩位有什麽難處大可向林某開口。而今日之事隻要我們三人任何一人不漏口風,誰也不會知道。”


    駱思恭目光閃了閃,看向了陳矩。陳矩輕咳一聲。


    駱思恭道:“多謝林部堂仗義,這倒不是錢不錢的事。”


    林延潮道:“若是兩位還為難,林某也沒有辦法了,今日之事唯有公事公辦。”


    駱思恭拍腿道:“陳公公你看如何,林部堂待我們,真如再生父母一般,不如就按林部堂之前說的辦。”


    陳矩沉思半天也是道:“好吧。林部堂這箱子歸你了。”


    林延潮點點頭,當即打開箱子,但見箱子裏確實書信,賬冊。


    他隨手一翻看了幾個人名字,然後從牆上拿了火把直接往箱子裏一丟。


    “林部堂你這是……”


    陳矩,駱思恭二人都是大驚。但見箱子裏紙張不過片刻已化為灰燼。


    “林部堂你這是?”


    “好,燒的好,一切都幹淨。”


    “不留首尾,皇上追查不到我們身上。”


    陳矩大笑,駱思恭一副放下心來的神情。


    陳矩問道:“林部堂冒昧的問一句,這是不是申先生的主意?”


    林延潮笑道:“陳公公想哪裏去了,林某不過是為了自己罷了。好了,林某說話算話,今日之事,隻要能爛在肚子裏,以後大家就在一條船上。”


    陳矩,駱思恭對視一眼,然後一並道:“正是如此。”


    當下數日之內,張鯨家盡被抄沒,餘黨也在被錦衣衛拷打追贓之中。


    然後林延潮,駱思恭,陳矩三人迴宮向天子複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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