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從貢院乘轎返迴禮部衙門,拉開轎簾,但見京城的街道倒是平靜,沒有半點戒嚴的跡象。


    林延潮在心底盤算著如何解決此事,不一會轎子已是到了禮部衙門,林延潮下了轎,但見衙門裏的曾孔目已是在門外迎著,一見了林延潮即道:“啟稟部堂大人,趙郎中已經等了許久,有一些話一定要見到你後,才肯親自相告。”


    林延潮道:“帶我去見他。”


    林延潮迴到衙裏,但見趙南星正焦急地在大堂上踱步,一見林延潮即道:“下官趙南星見過部堂大人!”


    林延潮點點頭直接入座道:“趙郎中不要鬧虛禮了,此事本部堂已是知道了,你坐下說。”


    趙南星確實是一臉焦急,嘴上還生了火泡,下人上前給他端了茶,他一口沒喝。


    “平常因為這些事,也不敢求到部堂大人身上,但是眼下元輔,王閣老都稱病謝事,許閣老,朱禮部又在鎖院之中,所以下官就找到部堂大人身上。”


    “部堂大人乃禮部左侍郎主管科舉事,而被東廠捉拿走的都是今科舉子,此事如何處置還請部堂大人示下。”


    林延潮聽趙南星這麽一說,還真的是。


    眼下申時行,王錫爵在家罷工,許國,朱賡因為科舉的迴避製度,都在鎖院之中,被錦衣衛牢牢監視。


    所以數來數去,大佬都不在,自己竟成了此事第一個負責人。難道是要自己出麵和張鯨硬肛嗎?


    林延潮想了想道:“趙郎中,先不要著急,慢慢說來!”


    “部堂大人,下官如何不急,幾十名舉子的前途就靠你一言而定。”


    林延潮看向趙南星,心底也很是為難。


    自己與顧憲成,趙南星分道揚鑣前,自己與顧憲成,趙南星二人的私交沒得說。


    趙南星與顧憲成不同,趙南星為人不苟言笑,就算有事找自己幫忙時,也是淡淡的道一個謝,絕對不多說一個字。


    他在林延潮麵前沒有半點阿諛之色,但在同僚麵前卻極力說林延潮的好話,稱自己高義,堪為天下的脊梁。這些話自然而然,就有人轉述傳到林延潮耳裏。


    再說分道揚鑣後,顧憲成因彈劾張鯨被貶離京,對同僚言談之中對自己頗有怨言。而趙南星卻沒有說什麽,反而多次為自己開解。


    正所謂分手見人品,作為東林黨三君子之一,趙南星可謂是名副其實的。


    所以趙南星雖與林延潮政見不合,但他來懇求自己幫忙時,林延潮倒是……


    麵對趙南星,林延潮當即道:“來人!”


    曾孔目來到堂上,林延潮道:“立即請右宗伯,四司郎中一並到本堂有要事相商!”


    然後林延潮對趙南星道:“眼下大宗伯不在,部裏的事我也無法一人而決,所以我們先議一議,一定給趙部堂一個交待。”


    趙南星拱手道:“下官多謝部堂大人了。”


    林延潮點點頭。


    片刻後,右侍郎徐顯卿,禮部四司郎中都到了堂上。


    林延潮道:“這位是吏部的趙郎中,還請趙郎中將來龍去脈與各位講一遍。”


    趙南星當即說了一番,徐顯卿與眾人麵上雖沒什麽表示,但都有些坐立不安。


    新任祠祭司郎中於玉立是林延潮新拉進部裏的,他知道林延潮與趙南星翻臉,當下問道:“據趙郎中所言,這離會試不過數日,東廠怎麽會平白無故的抓人,還是會試的舉子?趙郎中可知道一共被抓了多少舉子嗎?”


    “據說茶樓二樓上的人都被抓了,聽茶樓掌櫃所言有二十餘人之多,大多是今科舉子。”


    趙南星道。


    儀製司郎中汪可受不明白林延潮與趙南星的關係,模棱兩可地道:“參加會試的考生一共有三千多人,被抓了二三十人倒不至於會試進行不下去,但也不是沒有影響。此事說小不小,說大卻也不大。”


    徐顯卿道:“大體的事我幾位都知道了,正如於郎中所言,為何東廠會突然捉拿這些舉子呢?緝拿的罪名是什麽?”


    趙南星道:“結黨聚眾,妄議時政,攪亂朝局,圖謀不軌,犯上作亂!”


    徐顯卿問道:“這罪名可是不小啊,是妄議什麽時政,攪亂的什麽朝局?”


    趙南星道:“據本官所知,一群舉子聚茶館之中,因不忿張鯨,打算聯名上書向天子建言,但事情不密,被東廠探知故被緝拿。”


    徐顯卿心底揣測林延潮的態度和意見,他現在也是拿不太準,不過在這件事上他必須表現自己的態度,免得日後張鯨報複。


    於是徐顯卿道:“就算要彈劾張鯨也不是在茶樓這樣人多口雜的地方,真不明白的招人去抓嗎?書生妄議朝政,這純屬咎由自取。”


    徐顯卿說完後看林延潮的臉色,卻見林延潮微微點頭,既沒有不悅,也沒有讚同。


    徐顯卿額頭上有些汗,喝了一口茶微微平複心底的情緒。


    於玉立一直在看林延潮的臉色,見徐顯卿拋出主張後,林延潮沒有出聲反對,然後歎息道:“這些書生所為不過是一腔熱血,但朝堂諸公都彈劾不倒張鯨,這些人又能濟得什麽事?真是太不自量力了。”


    見眾人你一言我一句都沒有到點子上,趙南星當即起身道:“諸位大人,眼下不是議論這些事的時候了,這些舉子現在都被關在東廠之中,東廠的手段大家都是知道了,不比北鎮撫司差多少,這些讀書人被關入東廠,會有什麽後果大家可想過嗎?”


    原來大明的廠衛製度是,東廠負責抓人,北鎮撫司負責審問。


    但後來東廠自己也設了監獄,可以自己抓人自己審問。對於廠衛而言審問就是拷問,北鎮撫司的手段,不用多說了,文武百官聞之色變。


    北鎮撫司審問犯人據說十八套刑具,任你意誌如何堅強,堅持個兩三套就差不多,至於挨過一半,就算招供基本人也活不下來了。


    所以之前禦史馬象乾彈劾張鯨,天子要將他下詔獄,三名內閣聯名保他。


    現在好了,二三十名舉人被下了東廠大獄,若是張鯨嚴刑拷問,誰知道他們會供出什麽來?


    林延潮也在想,這薛敷教是顧憲成,顧允成的同門,高攀龍是顧憲成的學生,其餘不少人都是顧憲成的同鄉。張鯨若真的進行拷問,很可能會順藤摸瓜供出顧憲成來。


    至於顧憲成身後又是誰呢?


    林延潮不置一詞,而是靜觀其變,作為現在禮部的話事人,他也不會貿然拋出自己的觀點,一定要等到最後時候,他才會最後一錘定音,現在大家的討論尚未脫離自己的控製範圍。


    這時陳濟川前來對林延潮耳語了數句。


    當得知陶望齡,孫承宗也被東廠拿下後,林延潮不由狐疑,張鯨難道是想將自己拿下嗎?


    但這時候徐顯卿已經忍不住了道:“東廠拿人從來不經刑部,我們官員向來無權幹涉,此事雖涉關於會試舉子,但這些考生不安心備考,而是思及彈劾宮中宦官,不在其位而謀其政,如此之事,我們禮部根本無需理會。”


    趙南星色變道:“徐宗伯,你這麽說可是昧著良心?東廠因隻言片語當眾捉拿無辜士子,以後是不是也能用此手段抓拿官員?這樣下去,張鯨豈非可以無法無天?”


    林延潮示意陳濟川退下,徐顯卿繼續道:“若是涉及官員,不說禮部,就是言官禦史也不會坐視不理,上一次馬象乾禦史彈劾張鯨,天子要將他下詔獄拷問,那時候不是百官一並保下了嗎?”


    “眼下不過是區區幾名讀書人,也值得我們這麽做嗎?若是陛下懷疑有人煽動讀書人反對朝廷,趙郎中是否能擔起這個責任呢?”


    趙南星聞言大怒道:“右宗伯可知,這二三十名舉子也是同鄉,同年,親朋好友,一但被抓他們可幹休嗎?萬一我們不作為,若是惹出更大的事怎麽辦?”


    二人劍拔弩張。


    這時林延潮開口道:“徐宗伯,趙郎中,你們一人少說一句!”


    辯論得麵紅耳赤的徐顯卿,趙南星都沒有再爭下去。


    林延潮一言即出,徐顯卿,趙南星都必須賣他這個麵子,不僅因為他是在座官位最高的官員,更因為他是林延潮。


    趙南星按下情緒向林延潮躬身道:“此事如何主張,還請左宗伯示下!”


    徐顯卿哼了一聲重新坐下。


    林延潮道:“此事現在尚未水落石出,被抓了多少人,我們至今不清楚。茶樓上那麽多人舉子,他們是不是都參與了彈劾張鯨我們也不清楚?張鯨是否要借此風浪,在京中大肆逮捕考生,讀書人,然後再追究彈劾他的官員,我們也是不清楚。”


    “不部堂有一個看法,拿來與諸公探討一二。諸公想一想,此事會不會是東廠抓錯了人呢?”


    “抓錯人?”趙南星當即搖頭,他不明白林延潮的意思。


    林延潮道:“眼下正是考期,京中的舉人有好幾千人,這二三十名考生雖說不多,但同鄉同窗老師,還有親朋好友那可不少,萬一引起什麽事端……在這件事上朝廷是有教訓的。”


    眾人心想,沒錯,之前林學弟子鬧事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比如叩闕啊,砸了順天府公堂啊,上萬民書啊條條都與你林延潮有關。


    汪可受道:“不錯,不論東廠是否抓錯了人,眼下我們禮部應該保障這些舉子們順利赴會試。”


    於玉立也是道:“部堂大人真是高見,下官也以為我們禮部不可坐視不理。”


    徐顯卿聞言則是頻頻向林延潮使眼色。


    董嗣成道:“幾名舉子而已,也掀不起什麽大浪來,依下官之見,是不是先以我們禮部的名義派人至公函到東廠,先將被押之人的名單列出,一一核對,若是考生,我們看看能不能給保出來,改由我們禮部與東廠派人監督,先讓他們考完三場再說。”


    林延潮向趙南星問道:“趙郎中以為如何?”


    趙南星沉吟了一會,然後歎道:“雖未必有用,但卻也是一個辦法。”


    林延潮點了點頭,陶望齡他們都不是容易被挑撥鼓動的人,他也不相信他的學生會參與彈劾張鯨的事,很可能是被牽連其中。他所擬定的辦法,先把自己的人救出,剩下的慢慢再說。


    當即林延潮迴到案後,現在朱賡不在,大印由他代為掌管。


    於是林延潮以禮部的名義起草了一份公文,蓋上印後然後派人送至東廠,先讓東廠至少開具一個被押讀書人的單子,同時警告東廠不能動刑。


    消息發出,其他人也沒有走,就坐在林延潮的公堂裏等消息。


    等到了入夜時,林延潮就命人端來飯食就在堂上用飯,趙南星沒有心思,草草吃了幾口,就將碗擱在一旁。


    林延潮身體不好迴去喝了藥在堂後休息了一會,再迴到堂上。


    終於去東廠的官吏返迴了,趙南星立即上前問道:“見到張鯨了嗎?”


    那官吏道:“啟稟列位大人,屬下無能,別說見到張鯨,東廠的番子連門也不讓我進,公文送上後,就說讓我們迴禮部衙門等消息。下官堅持無論如何要見張鯨一麵,那些人明日再說,下官苦等半日不見迴音,隻好迴衙複命。”


    眾人聽了不由大怒,連交代一聲也不肯,看來東廠是根本沒有將禮部放在眼底啊。


    “部堂大人如何是好?”眾人都是很憋屈,在座都是朝中重臣,但卻被一個閹人藐視,一點都不放在眼底。


    見大家都是憤怒了,徐顯卿立即出麵攔著著:“諸位稍安勿躁,或許是張鯨此刻不在廠中,東廠既說明日迴複,那麽不如等到明日再看看,小不忍則亂大謀!”


    林延潮道:“徐宗伯所言有理,我們還是稍安勿躁。”


    趙南星負氣道:“那好,我就在衙門裏等著,看看明日東廠是否會給我們一個迴複。”


    趙南星不走,眾人也隻能不走,大家都留在禮部衙門中過夜。


    因為東廠說隨時會給消息,眾官員們都沒有更衣,依靠參湯強撐著勉強在禮部衙門過了一夜。


    到了次日一早,東廠的人沒到,倒是生了其他的事端。


    次日一早戶部郎中薑士昌,行人司行人安希範一並趕到了禮部。


    薑士昌乃林延潮,顧憲成的同年,禮部員外郎於孔兼的女婿,安希範則是萬曆十四年進士,林延潮的門生。


    二人聯袂而至,不用說也是與趙南星一樣,請林延潮出麵過問薛敷教被關押東廠之事。


    林延潮對二人極力安撫了一陣。


    剛過了一陣,禮部員外郎於孔兼也來了。林延潮心想好了,自己的禮部衙門已經成了東林黨的大本營了。


    哪裏知道剛過不久,楊道賓,袁宗道,李沂也帶著一幫翰林趕到了禮部衙門,原來孫承宗昨日不知去向,他的家仆孫大器等了半天,都不知道他老爺去了哪裏。


    孫大器急了於是連夜找孫承宗平日交好的同僚,這一下好了驚動了半個翰林院。終於打探出孫承宗最後是去了一個茶樓喝茶,結果茶樓裏的人都被東廠帶走了。


    於是眾人大驚一並請林延潮出麵。


    這下好了,東林黨,林黨一碰頭,林延潮的禮部衙門熱鬧了。


    孫大器見了林延潮即叩頭道:“部堂大人,你是老爺的座師,無論如何也要救救老爺啊!”


    林延潮此刻也是不淡定了,東林黨不提了,現在連孫承宗都陷入東廠了,張鯨要幹什麽?


    “求部堂大人救救老爺,救救老爺。”


    林延潮道:“你先起來。”


    “部堂大人不開口,我就不起來。”


    孫大器也是昏了頭,林延潮使了個眼色,一旁袁宗道立即上前低聲道:“你糊塗了,你家老爺是部堂大人的門生,他怎麽會見死不救。若是對外傳出去是你磕頭部堂大人才出麵相救,那麽以後讓部堂大人在百官麵前如何抬得起頭來。”


    孫大器一愣這才道:“這倒是我疏忽。”


    然後孫大器向林延潮道:“部堂大人,大器給你賠不是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無妨,你倒是一個忠仆!”


    然後林延潮問道:“去東廠探聽的人迴來沒有?”


    這名官吏迴報道:“下官剛迴衙,東廠迴話說督公張鯨今日又不在,說讓我們明日再來東廠探聽消息。”


    “好個昨日拖今日,今日拖明日。”


    堂下頓時群情激動,林延潮道:“諸位稍安勿躁,本部堂親自去東廠一趟!”


    有林延潮出麵,眾官員都是歡聲一片。


    林延潮當即坐轎子趕往東緝事廠,北鎮撫司大牢他是坐過,東廠倒是第一次來。


    林延潮下轎之後,把守在東廠門前的番子一並上前道:“請大人留步,這裏是東緝事廠,沒有皇命,任何人不得擅闖!”


    林延潮道:“把你們廠督叫出來!”


    林延潮此言一出,眾番子都是笑了笑。


    為首的校尉笑著道:“今年怪事特別多,什麽阿貓阿狗都敢到我們東廠來放肆了一二。”


    話音剛落,這名校尉就吃了一記耳光。


    展明上前一個耳光,然後喝道:“我家老爺乃朝廷命官,你敢亂言詆毀?”


    眾番子們吃了一驚,為首校尉捂著臉道:“朝廷命官又如何?咱們東廠拿過的官員,還少了,以後你不要落在我手上……”


    說完展明又是一個耳光,當即對方摔倒在地,三顆牙齒吐出。


    周圍番子一擁而上,但見林延潮解開外袍,但見外袍下赫然是大紅飛魚服。


    眾番子都知道這是尚書級別的文臣方能穿著的大紅飛魚服,東廠就算再狂妄,麵對這個級別大員也是不敢惹。


    林延潮冷笑道:“我現在數到十,若是張鯨不出衙迎接,那我林延潮定叫他這東廠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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