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行的轎子往林府上行至不遠處,遠遠落轎。


    申九攙著申時行從路上往林府走去,身後隻是跟著兩名隨從。


    雖是下過大雪,但林府左右的道路上積雪早早地就掃得幹淨。申時行走了幾步,就看見應該是林府的家丁正拿著掃帚,正在打掃街道,他們不僅是掃了自己府的門前,連左右鄰居門前的積雪也是掃得幹幹淨淨。


    待來到林府府門之前時,申九去通報,府上的下人申九拿帖子。


    申時行身為宰相,怎麽可能會親自上門給人遞帖子的道理,除了皇帝,也沒有人敢收。


    申九於是就遞上自己的帖子,然後門子去通報了,並請申時行至客廳等候。


    申時行閑庭信步進了客廳,左右欣賞起景致來,相陪的門子看了心想,到府上來拜謁自己老爺的官員,多少都有些拘束,這位老爺倒似來到自己家一般,但看他這氣度不得了,恐怕這官當得不小。


    於是這位門子再三恭敬,卻令申時行有些刮目相看,心想林延潮將府裏下人管教甚好。


    片刻後,即見林延潮匆匆趕到客廳來。


    申時行問申九:“上一次你過府探視,宗海有親自出迎嗎?”


    申九道:“那倒是沒有,是林府的陳管家接待的。”


    申時行點點頭,他方才遞的是申九的帖子,若是林延潮見了申九的帖子,就屈尊出迎,那麽背後的意思就太多了。


    但見林延潮入內後向申時行行禮:“學生拜見恩師。”


    申時行扶起林延潮笑著道:“想你在病中,就沒有驚動你,就用申九帖子,不料你還是迎出來了。”


    林延潮笑著道:“學生也是碰巧,若不是下人方才多提了一句,就疏忽了,若是真的不曾親迎,那麽學生就失禮了。這客廳甚冷,還請恩師移步至暖閣。”


    申時行當下與林延潮到了暖閣,暖閣裏才通了地龍,還不甚暖和。


    下人們立即給申時行端上手爐,並奉上驅寒的湯飲。


    申時行點點頭道:“你府中的下人管教有方。”


    “老夫素來深信齊家治國之道,如果一個官員府中整日妻妾爭寵,下人裏奴大欺主,或者是與左鄰右舍整天鬧得不睦。”


    “如此水平朝廷也實難以委托這名官員管理好地方或署理一個衙門的。就算這名官員真有本事,但家中不睦,又如何有心思放在公事上呢?家和方能萬事興。”


    林延潮道:“恩師謬讚了。”


    “你的病好些沒有?”


    林延潮道:“勞恩師動問,學生兩月前時常頭暈目眩,平常還好,一旦發病即視物旋轉,閉目不能止。大夫說學生這是髓海不足,故腦轉耳鳴,要學生不可思慮傷神,須臥床靜養,不可理事,這兩個月每日按時飲食,按時睡覺,此狀倒是少了一些。”


    申時行呷了口熱湯飲道:“把府上高大夫,於大人青睞,讓他們給宗海把把脈,不然就拿我的帖子請太醫院的太醫來。”


    聽了申時行的話,林延潮心想真請人來還不是把西洋鏡拆穿了。申時行這一手可謂專治‘裝病’。


    林延潮當即道:“勞恩師費心了,學生自付再調理些日子就好了。”


    申時行笑著道:“身體大事,可不能馬虎。”


    林延潮道:“學生省得。”


    申九此刻道:“憂能傷神,勞思過度也能傷神,林宗伯再調理一陣想必可以痊愈,隻是這幾個月朝中的事,林宗伯聽說了嗎?”


    林延潮道:“下麵的人不敢與我說,怕打擾了病情,但偶爾有學生來看望,故而從他口中還是略知一二。”


    申時行直言道:“今日老夫到你府上,一來是看望你的病情,二來是想若是你身子稍好一些,想請你出山助老夫這一臂之力,但眼下你病即未愈,那麽替老夫參詳一二,也算是不虛此行了。”


    當今宰相上門找你請教,這個逼可以裝。


    林延潮‘驚慌失措’地道:“恩師何出此言?恩師一句話下,學生願意效勞。”


    申時行點點頭道:“老夫就直言了,北場鄉試的事已是鬧得沸沸揚揚,朱少欽到部時日尚淺,左侍郎於可遠態度曖昧,故而讓高桂越級上疏,眼下每日都有劾章指向吳都憲,吳都憲被迫辭官,雖說老夫將他的辭疏壓住,但長久也不是辦法。”


    申九道:“左都禦史乃七卿之一,又主理言台,一旦總憲在這一次風波中被迫辭官,就如同斷去了老爺的左膀右臂。”


    林延潮思索之下,沒有著急答話,申時行當下道:“宗海,你看此事如何計較?”


    然後申時行又道:“不要有顧忌,盡管直言。”


    林延潮左思右想,如何能攙這趟渾水,又能不讓申時行覺得自己是在敷衍他。


    申九道:“若是林宗伯在部就好了,有林宗伯在,必然可以壓下高桂,於孔兼二人。”


    申九這是讓自己迴部與於慎行打架,林延潮哪裏肯立即道:“恩師,無論學生在不在部事情都不會相差許多。依學生愚見,高桂在鄉試案上,膽敢越過於侍郎,吳總憲上奏此事,一定不是隨手所著,因為這越級上奏是官場上的大忌。”


    “一名是左都禦史,一名是禮部郎中,一般而言朝廷不可能是為了五品官的上奏而輕易罷免了一位二品大員。但天子卻不以常道為之,在言官裏栽培幾個刺頭,用意是在製衡大臣,所以天子也是拿這些言官當槍來使。”


    申時行聞言點了點頭道:“隨手而下者,無謀之人,不思而應者,取敗之道,朝中這些人當了這麽多年官,有哪個是蠢人,這些奏章條條看似直言,哪個不是別有用心。”


    申九亦道:“元輔所言極是,正所謂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啊。無論越級上奏再如何有理,但也是無理,破壞了朝廷的規矩,也損害了元輔的威嚴。”


    申時行點點頭看向林延潮問道:“那首先當嚴懲高桂?如此會不會遭到朝中言官非議,言官群起保高桂如何?”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們正要他們如此。”


    申時行道:“這倒是令老夫不明白了。”


    林延潮道:“恩師嚴懲高桂,如此言官必然群起攻之,如此恩師正好順勢再度辭相。這一次辭相與上一次不同。”


    “上一次恩師辭相,不過是一人為之,但這一次王閣老在家丁憂,並言明不願迴朝署事,二來王太倉王相公對於其子為舉首,卻被高桂貶得一文不值的事上憤怒,在此事上必然與老師共同進退,其三明年會試在即,許閣老又要抽調主持會試,到時內閣之中就是真正無人署事……”


    申時行點點頭,辭職不難,難在找到合適的理由。


    上一次天子要廷杖言官馬象乾,並交鎮撫司拷問,這就是合適的理由。


    天子可以廷杖言官,也可以交鎮撫司拷問,但是不能又打又問,打完再問破壞了朝廷的規矩,也是大明幾百年來都沒有的事。


    他與王錫爵,許國三人才出麵力保,不力保言官就要罵死他們了,所以完全不需要申時行與許國,王錫爵主動挑明此事。


    那次內閣集體辭相也是幾天的事,頓時就讓天子慌了手腳


    既然證明這一套有效,就可以故伎重演,因為王家屏一時迴不了朝,許國馬上要主持會試,王錫爵與申時行現在同樣背鍋。


    若因為此事辭相,天子一定沒有辦法分化拉攏內閣。


    一兩個內閣辭職,對於天子而言無關緊要,甚至可以拉一個打一個,但一起辭職,不要幾天天子就要服軟。


    申九道:“元輔,小人也以為此策可行,故意觸怒言官,再用言官之劾章來請辭,最後變成內閣無人署事……辭不辭無妨,主要何時辭,此舉看似身不由己,其實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申時行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後點點頭道:“善。”


    林延潮又道:“其實恩師,這不過是雕蟲小技,這北場之事的首尾還是在於張鯨的事上,眼下天子言官兩相為難,實際上還是在於張鯨的事上沒有達成他們的初衷,所以恩師隻要將張鯨的事辦妥,無論天子與言官都會兩相方便,這才是最後解決的辦法。”


    申時行道:“你所言字字句句都在清理之中,老夫甚感欣慰,這一趟沒有來錯,眾門生中也唯有你一人方肯如此為老夫盡心謀之,實在不易。”


    林延潮道:“這都是學生應該做的。”


    申時行點點頭,當即起身離去,林延潮也是起身相送,到了門口申時行道:“宗海,你若是身子好些了,就迴署視事吧,朝廷不能沒有你,老夫也不可少了你相助啊。”


    林延潮聞言猶豫了一下,他本期待用這一次稱病,來換得申時行口中某種承諾。


    但申時行顯然不準備提出。


    所以林延潮是否要接受申時行這邀請呢?


    想想以申時行的身份,屈尊親自來自己府上,雖然這說出去很有麵子,但沒有實際的好處。不過既然是麵子,自己就必須給,至於條件可以以後再講。


    更何況眼下朝堂上大的風波已過,自己再在家裏蟄伏也沒有意思,倒不如出山。


    思來想去,林延潮最後道:“是,學生這幾日就上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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