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看了這份朝鮮拿到手對於日本的一手資料當然是無語,托於後世各種遊戲和小說的流行,所以對於日本的了解,林延潮甚至比當時的明朝,朝鮮二國更加了解。


    首先對於這份當時一手資料,從頭到尾都是錯處不少。


    室町幕府第三代大將軍足利義滿,與明開始堪合貿易,明稱其為源義滿,為日本國王。但實際上源義滿即足利義滿,乃征夷大將軍,真正日本名義上的君主是天皇。


    這點明朝從來都不知道。


    另外對於渠帥信長,就是織田信長,織田信長出身於尾張,而不是山城國,他也從沒有擔任過山城國守護一職。


    織田信長是日本戰國第一個天下人,但他並未一統六十六州。


    真正一統六十六州的,就是這位木下人,也就是曆史上大名鼎鼎的豐臣秀吉。


    豐臣秀吉確實是出身低微,還未成為武士前無法冠以苗字,更不用說本姓。


    出仕織田信長後才冠以苗字木下,然後又曾叫過木下藤吉郎,羽柴秀吉,最後被朝廷下賜豐臣為本姓。


    豐臣這本姓又來自於平氏,在日本源平二氏是最顯赫的姓氏。


    所以豐臣秀吉在與朝鮮打交道時,自稱平秀吉,至於豐臣乃苗字。


    若無法理解,可以參考商鞅,商鞅可以叫公孫鞅,衛鞅,但他卻是姬姓。


    豐臣秀吉‘冒充’平姓,但朝鮮上下卻很精,派人去日本查清了他的底細。


    朝鮮自己就很重視血統,分兩班,中人,常民等等,聽說了豐臣秀吉的出身,當然頗為鄙視。


    情報不明判斷就容易出錯,何況還對自己敵人看輕,帶著一等蔑視。


    林延潮可是聽過日本戰國裏一個很著名的故事,說的是三位天下人對待杜鵑的做法。


    織田信長是杜鵑不叫,殺之。


    豐臣秀吉是,誘之。


    德川家康是,待之。


    這一句話看出三位天下人的性格。


    比如豐臣秀吉向朝鮮提出借道伐明就是一個策略。


    但現在擺在林延潮林延潮麵前的問題,是應該怎麽辦?


    手掌大明朝的外交部,但林延潮遇到這樣的大事,卻不可擅自做主,所以他必須第一個稟告禮部尚書沈鯉。


    第二日林延潮趕到正堂時,卻得知沈鯉因身子不適,已向朝廷請求在家修養一段日子。


    好了,沈鯉早不休息晚不休息偏偏在這時候生病。


    於是林延潮立即轉道前往文淵閣,將此事稟告給申時行。


    申時行聽了以後卻是一臉謹慎。


    他想了想道:“倭國距離大明有數千裏之遙,元世祖曾兩次攻打日本,都因為暴風而失敗,而倭國這彈丸之地,怎麽突然有一雄主,起攻打大明之心?你會不會聽錯了,隻是小股倭害而已。”


    林延潮道:“恩師,今日不同往日,之前倭國一直內亂,故而渡海的不過是倭國流寇,但這一次此人一統六十六州,生得隴望蜀之心,這一次來的則是倭國的傾國精兵。”


    申時行聽了觸動道:“你看會不會是倭國的假道伐虢之策?或者朝鮮挑撥本朝與倭國關係,趁機謀取遼東?”


    林延潮道:“此學生難以揣測。”


    申時行皺眉道:“千裏之事,消息尚且傳不清楚,其中或許有什麽錯漏。”


    林延潮道:“恩師,若倭國真有此野心,那麽大戰將至,我們要先有個準備,至少將此事稟告天子。”


    申時行道:“你說的不無道理,但倭國的事,老夫也是需萬分小心。本朝自太祖開國以來,通倭之禁森嚴,胡惟庸身為堂堂宰相,就是因為通倭之罪而死,前車之鑒在前,多少大臣倒在通倭二字之上。”


    “向天子稟告不難,但難就難在此事是真是假。若是此事我們聽信朝鮮使團片麵之言,而對倭國興兵,萬一倭害再起,老夫也是罪責不小。”


    林延潮聽了這話,才知道申時行對於此事是諱莫如深的,關於倭國的事,他其實是不想碰,原因就是胡惟庸前車之鑒在前。


    通倭?通朝鮮?


    他不願意有任何一個稍稍被天子懷疑的機會。


    當然若是林延潮極力為朝鮮使團陳詞,天子也會懷疑自己是不是與朝鮮,倭國有什麽瓜葛。


    林延潮出宮後,坐上自己的八人大轎。


    不得不說轎子確實比自己原先乘坐的馬車舒服多了,一點也不顛簸。


    前麵有下人喝道,官員百姓見了大轎自動避讓到街道兩旁。


    轎子如此舒服,林延潮坐在其中不久,即有些困了。


    半夢半醒間,他不知現在豐臣秀吉是否如曆史上對關東北條家用兵,如何沒有,也就是馬上即將征討明國。


    若是有,那麽也是兩三年後的事,但這時候,他若是能提前向朝廷預警,利用穿越者先知先覺的優勢,讓朝廷提前兩三年就開始準備這場大戰,無疑對於將來很有好處。


    不說輸了,就算贏了,林延潮擔心的是萬一這場大戰爆發,大明也是極大的削弱了國力,如此對於遼東的控製將會下降,那麽會造成女真的崛起,再然後……


    這些事如同多米諾骨牌般,最後推演的結果……


    想到這裏,林延潮突然從轎子上的淺寐驚醒,他想的第一件事是,我能做什麽。


    我身為一名禮部右侍郎,正三品京堂,已是當今最有權勢的幾十人之一,但處於這個位置可以扭轉國運嗎?


    林延潮挑開轎簾,映入眼簾的是棋盤街的繁華,絡繹不絕行人,琳琅滿目的商貨,耳裏充斥著喧鬧聲。


    這些市民不會知道,國家的命運已是到了一個十字路口上。


    到底何去何從?


    “去會同館!”林延潮吩咐了一聲。


    一旁的陳濟川以為自己是要聽錯了,確認了一遍方道:“轉道會同館。”


    會同館位於皇城腳下的玉河以西。


    會同館除了是貢使住宿的地方外,還有烏蠻驛專供貢使販賣商品。


    至於北館是專門接待大明北方的蕃國,如蒙古,女真,朝鮮。


    南館接待琉球等等。


    其中以朝鮮館最大最好,原因當然是明朝與朝鮮最親近的緣故。


    民間有說法說明成祖朱棣的生母是朝鮮人,但是這個說法又有些站不住,因為若是真,以朝鮮的國家性格,應該早就大吹大擂,恨不得說的眾人皆知。


    但朝鮮的史籍卻沒有半字提及此事。


    林延潮的轎子到了會同館後,守衛的館卒一見嚇了一跳,這地方怎麽會有大官前來。


    林延潮下轎後,守衛的館卒跪地拜見,陳濟川即道:“快去通報,就說是禮部侍郎到了!”


    館卒一聽當即嚇了一跳。


    不久會同館主事,大使,兩位副大使以及幾十名管理會同館的官吏一並到館門前跪迎。


    “不知部堂大人親臨,下官有失遠迎!”


    眾官員們一臉恭敬,他們歸主客司管理,主客司現在又歸林延潮分管,所以頂頭上司駕臨,他們各個雙腿打顫。


    林延潮擺了擺手道:“起來吧。”


    眾官員們都是站作一排,作點頭哈腰狀。


    林延潮道:“外國使者既千裏來朝,即是朝廷上賓,大明乃禮儀之邦,當善待往來,爾等務需盡心盡力。本部堂今日前來視察公署,就為了此事。”


    眾官員心想還有這事,一名侍郎前來巡查,實在是少有,就算主客司郎中也不會輕易前來。


    畢竟官員們都怕擔心一個溝通外國的名聲,官越大的官員越是如此,林延潮身為禮部侍郎不怕當這個風險?


    林延潮當下走進會同館沿途巡視,對於館裏諸多番使,他也是一一詢問。


    四夷館的通譯自在旁翻譯,林延潮一路與不少番使相聊,一盡賓主之誼。


    然後林延潮來到朝鮮館。


    會同館主事低聲對林延潮道:“朝鮮使團有兩批,一批是去年十一月來京朝賀新年的,一批是光海君的人今年一月抵京的,現在住照房,因為身份保密,故而無人知曉。”


    林延潮點點頭道:“不需要通報,我們直接去光海君下榻之處。”


    說完林延潮不顧嫌疑,直接走到了光海君所在的房屋。


    開門之後,但見一名穿著漢服的年輕人,正負手而立,幾名侍從見屋子裏突然來人,都是站了起來。


    但見這位年輕人看清了林延潮的官袍,然後問道:“來人可是當今禮部右侍郎林宗伯?”


    林延潮點點頭道:“正是。”


    這位年輕人大喜道:“當年冬至宴上一見,至今數載,宗伯大人風采依舊!”


    林延潮笑道:“殿下你的漢語說得很好。”


    這年輕人笑了笑道:“不敢當,在下心慕上邦之文化,自幼學漢語,讀漢書,更對於宗伯大人文章十分崇拜,你的每一篇文章在下都倒背如流。宗伯之名,無愧於當今文宗,我實是仰慕已久,今日不意在此相見,實慰平生之願,請宗伯大人受我一拜!”


    說完這年輕人向林延潮長長一揖。


    林延潮見此不由笑了笑,沒有料到這位光海君竟是自己的粉絲,崇拜到這個樣子。


    不僅光海君,連他身旁的幾名侍從聽聞自己是林延潮後,眼中都是小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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