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說的話令孫承宗,郭正域都是陷入了激動,二人心情起伏之後,又恢複至理性。


    夏天燥熱,林延潮命下人端來冰鎮的酸梅湯,放在桌子上。


    透明的冰塊碰撞著潔白瓷碗,發出沁人的聲音,但麵對這一碗消暑的良湯,但誰的心思也沒有在上麵。


    孫承宗放下碗,一抹胡須邊的湯汁然後直接言道:“以恩師今日今日之地位,若有一日位極人臣,執掌權柄,足以期待,這絕非渺茫。”


    “但若說事功學要成為顯學,卻有些不易,以經術立為國策,千百年來隻有法家,黃老,儒家三家。”


    “至於本朝,則是以儒學裏的程朱理學定為國策。”


    郭正域此刻正好將一碗酸梅湯喝完,潤了喉嚨後大聲道:“當今儒家正宗,我事功學派雖是儒家一脈,但論及道統卻被當今不少朝野之士詬病。”


    “如何說來?”孫承宗詢問。


    郭正域所學糅合理學,事功學之長,所以常有儒者批評事功學的話傳至他的耳裏。


    郭正域道:“從老師闡述的道統而言,孔子乃理學,心學,事功學三派公認的不用多說了。”


    “然而理學是顏淵,曾子,子思,再到孟子……然後是周敦頤,程子,朱子。至於心學不太講道統,陸九淵曾言自己承孟子之學,實是頗為勉強。”


    “老師創立事功之學的道統,推舉子貢,子貢雖是被孔子譽為瑚璉之器,但是其經商的作風,被後來的儒者視為重利之舉,比安貧樂道的顏子遠遠不如。”


    孫承宗迴憶道:“不過子曰,迴也其庶乎,屢空。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顏迴窮的響叮當,但子貢卻不受命運安排,自己經商賺錢,有壓必重,最後到‘家累千金’的地步)”


    郭正域道:“然而世儒以為恩師提倡通商惠工,故而鼓吹顏子,其實則不然。子貢乃聖門之中不亞於顏子的高第,故聖人方將兩位先賢相提並論。”


    “聖人曾問子貢,他與顏子兩個更賢,子貢說自己不如,顏子聞一知十,他不過聞一知二。聖人聽了這話卻道,我與汝都不如子貢。”


    “後理學以顏子為道統,嚐以‘崇迴貶賜’,顏迴是最得聖人真傳的弟子,然而聖人卻未貶低子貢。聖人其意,顏子雖窮,但能固守貧窮,實在難得,子貢不受命,自食其力經商而富甲一方,二者實同樣值得褒獎。”


    “不少腐儒卻認為顏子如此君子固窮的態度,才是真正儒者所為,如此就是褒一個貶一個,一個對另一個不對,去聖人之意甚遠。”


    孫承宗點點頭道:“然也,聖人直言,他與子貢二人都不如顏迴。若聖人欣賞顏子多於子貢,為何要說我和你都不如顏子呢?”


    見兩位弟子你一言我一句,林延潮一麵喝著酸梅湯,一麵讚同二人之言,在理學中若是顏子是對的,那麽子貢必然是錯的,子貢之所以沒有被黑,是因為他乃孔子的親傳弟子。


    但是顏迴與子貢二人在孔門中應該是並列的,不過理學卻用明褒暗貶的辦法,打壓子貢的地位。


    “還有子夏!”郭正域氣憤道,“子夏與顏子,子貢並列十哲,一樣卻很少提及。”


    當年孔子曾責備子夏,說他的學問是小人儒,而不是君子儒。子夏還被與子張對比,別人問孔子這兩個學生哪一個可以稱為賢,孔子說子張於禮法上太過了,子夏於禮法上卻不及。”


    別人猜測,那麽子張就是正確了。孔子說錯了,過猶不及。


    郭正域道:“當今世儒認為子夏遠不如顏子,於禮法上未備,故而是小人之儒。”


    “然而老師平日教導弟子時常道,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這句話正是子夏所言。在世儒眼底,他們的道是如小程先生那般,連皇帝折一條柳枝都要勸誡,所以……所以他們也因此常攻訐先生的事功學是‘小人之儒’。”


    孔子死後,儒家分為八派。


    但實際上就是顏迴,子思,曾子一派以及孫氏二派,其餘都消亡了。


    其中孫氏之學,就是子夏,荀子之學,李悝(商鞅),吳起,李斯,韓非都出自這一門,但是法家就是子夏,荀子之學嗎?並非如此。


    郭正域繼續道:“若說子貢,子夏是孔子學生,世儒還給了三分顏麵,但荀子就貶得一無是處。”


    “一句‘性本惡’即與孟子的‘性本善’如同水火,還不用說其他‘禮法並用’的主張。”


    “而董江都提出罷百家,獨尊儒,將儒家經義明確為國策,立為百代以後政治統治基礎。但這點在世儒眼底仍不值一提。”


    郭正域確實有理由憤慨,先秦時法家服務於皇帝,儒家服務於士大夫,墨家服務於老百姓。


    但尊儒後,卻是從上而下,要不然怎麽說是國策。


    從這點而言董仲舒實有大功於儒學,但因為他篡改了很多儒學經義,被那些‘原教旨主義’的儒生指責。


    郭正域又道:”而後南宋的呂,陳,葉開創的事功學派,成了與朱熹的理學,陸九淵的心學相提並論的學派。”


    “然而事功學派的傳承是自王安石所言‘為天下國家之用’,然而老師卻屢次言,林學一派雖主張變法事功卻不是王安石之法,理學常指責此是自相矛盾,不能自圓其說。”


    林延潮仔細一想,郭正域方才所言就是引申出三個方麵。


    一,林延潮執政大明。


    二,林學在廟堂上獲得顯學的地位。


    三,推行事功變法取得百姓的支持。


    這三者是三而一,一而三的關係。


    現在理學反對事功學如此激烈,會不會因此影響到其他兩方麵呢?


    林延潮道:“若說我當年剛剛提出事功之學時,尚如繈褓之中的嬰兒,而今隨著我等在讀書人中影響日大,我還主一科南宮,天下讀書人學習事功之學的越來越多。”


    “受理學之教多年的儒生已生警覺,因為事功之學與心學不同,心學已日漸從入世之學,變成出世之學,而我事功之學卻一直事入世之學。”


    “這一點並非隻是現在,譬如孔子更欣賞顏子,還是子貢?”


    “子張與子夏間,過猶不及之爭?


    “‘思孟學派’與‘孫氏學派’何為儒學正宗?


    “孟子與荀子間的性善,性惡?


    “南宋時,程朱理學與事功學派並立,但大家尚且列入朝廷的國策,故而同舟共濟。然而今日理學已執國策兩百年,今天可否容我事功學派一席之地呢?”


    林延潮一席話,令孫承宗,郭正域二人深思。


    郭正域道:“老師,理學內也有爭議。”


    林延潮點點頭道:“正是不可一概論之,就如同理學學問出二程,二程也有不同。”


    “小程先生勸天子連一條柳枝都不能折,但大程先生卻豁達許多,當年二程赴宴時有妓女招待,大程先生是來者不拒,但小程先生拂袖就走,但次日小程先生責問大程先生。大程先生說昨天大家逢場作戲,我有妓,汝無妓,今日家裏無妓,你心底卻有妓。”


    “大儒邵康節快要病逝時,小程先生前來探望然後說,先生快要病逝了,再也無人致力於先生的學問,我想聽一聽先生的主張。


    邵康節卻說,平生的功夫學問都到此為止,然而並沒什麽主張。


    程頤又繼續追問,邵康節搖頭說,你的學問從固執處而生,然而也因固執處所失啊(原文是生薑樹上生,生薑樹上出)。


    程頤最後問說,從此要與先生訣別,還有什麽見教的?


    邵康節聲氣已微,勉強舉起兩手對程頤說,把麵前的路留寬一點,讓後來的人也能走一走。”


    說到這裏,林延潮駐足道:“理學會不會放事功學派一條生路,如邵雍告誡程頤的那番話,把麵前的路留寬一點,讓後來的人也能走一走呢?”


    郭正域連忙道:“老師,理學中也有不少開明的官員讀書人認為事功學派與理學可以互補長短,但也有不少人主張……”


    郭正域說到這裏不說了,林延潮知道,剩下的理學世儒就主張‘穿自己的鞋,走別人的路,讓別人無路可走或者是穿別人的鞋,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找鞋吧。’


    林延潮道:“因此理學與事功學派,將來必有一爭。此爭在於民心,也在於廟堂上。”


    “廟堂,乃是國策之爭,而民間,在於民心順從,從這點而言事功之學還差最後一步。”


    “最後一步?”


    郭正域,孫承宗都是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林學到了今日,眾人都是覺得高而仰之,猶如夫子之牆。


    但林延潮卻說他的學問還差最後一步。


    孫承宗不由問道:“老師,這一步是什麽?”


    林延潮反問道:“稚繩,若別人問孔子一生的主張是什麽?你會怎麽說?”


    孫承宗毫不猶豫道:“是克己複禮,是忠恕之道,但這些不過是體用,終究而言在於仁字。”


    林延潮又問郭正域道:“美命,若別人問你陽明子一生的主張是什麽?你會怎麽說?”


    郭正域道:“這要看什麽時候問了,三十八歲前陽明子會說是‘知行合一’,五十歲後會說是‘致良知’,但最終都不如明陽子最後的‘心學四句’,這四句道盡了本體與功夫,乃是陽明子一生的學問。”


    林延潮點點頭道:“正是如此,若你們拿這句話問老子,老子會說我沒有主張,因為‘道可道非常道’。”


    “老子沒有主張,卻將‘道可道非常道’放在了道德經第一章第一句的開篇明義上。就如同讀易可知,天下沒有道理是一成不變,然而這是天下唯一不變的道理。”


    “望齡去浙江前,曾拿這句話問我,我隻能說吾學沒有上達的功夫,隻在下學之中,因為‘下學是可以用功,可以說出來,上達卻說不出,不能用功’。


    “此言好比孔子對學生說,你要了解我的主張去看論語吧。王陽明對學生說,你要了解我的主張去看傳習錄吧。所以邵康節麵對小程隻能說,他的功夫學問都到此為止,然而並沒什麽主張,不是他不講,而是真的講不出來。”


    “上達之學,一日沒有落於文字,我即不能跨出這最後一步!”


    孫承宗,郭正域正要說話,但隨即又停止。


    林學的精髓在哪裏?


    如‘事功’,‘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實踐出真知’,‘讀百家書,成一家言’,‘王霸並用’,‘義利合一’。


    他們都覺得哪一句話都可以概括,但用了哪一句,又覺得將其他的話丟去了十分可惜。


    真正從子貢,荀子開創傳承下來的事功學派這一係裏,最後的主張在哪裏?一在哪裏?


    沒有一,其他都是體用而已。


    郭正域,孫承宗齊道:“老師終有一日可以悟此,成為聖賢!”


    林延潮隨即又笑道:“難矣,不過悟不破也無妨,因為理學也沒有,所以眼前還是著重於廟堂之爭上,誰為國策?”


    孫承宗,郭正域二人點點頭。


    這時候郭正域問道:“老師,眼下事功之學已有不少讀書人擁護,那麽下一步該如何辦?”


    郭正域說完,孫承宗即道:“恩師,下一步則在廟堂上施加影響,不如嚐試於荀子配享聖廟之事!”


    配享孔廟是儒者一生的榮耀。


    配享孔廟,一共是四聖十二哲,還有東西兩廡祭祀的百多位先儒先賢。


    四聖是顏子,曾子,子思,孟子。


    而子貢,子夏位列十二哲之中,唯獨是荀子,這位與孟子齊名的大儒,卻連從祀,位列東西兩廡的資格都沒有。


    其實也不是沒有,而是在嘉靖七年時被撤掉了。


    這等於直接被開除出儒家的門籍了。


    沒錯,荀子是教出了李斯,韓非子兩位法家門徒,主持性惡論與孟子相反,但他的學問卻是儒家一派,其學也是儒家一支。


    就算荀子不能抵四聖十二哲的地位,但也不會連從祀資格也沒有。


    ps:這兩章理論說的有點多,可能很多書友不喜歡,我也一般不寫理論,但一旦寫到理論都是本書極關鍵的部分,就如同之前道統論一章,都是關乎到書裏的重要邏輯,以及後麵走向,這一點請書友們理解然後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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