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十三年入夏以後。


    河南暴雨如注。


    自潘季馴總理河漕後,恢複了當初林延潮向他建議的稱水測天象的製度。


    河道衙門設黃河汛兵,以每個月稱水測量輕重的方式,預測今年黃河上中遊雨水豐寡。


    然而今年稱量的結果是''水重'',不亞於當初萬曆十年的大水之時!


    潘季馴聞訊後立即派出河道標兵馳快馬,知會黃河中下遊各省府州縣,而潘季馴則坐鎮高家堰大壩。


    高家堰大壩乃治黃的核心,一旦高家堰大壩垮了,整個兩淮皆成澤國。


    在潘季馴三令五申之下,沿河官員不敢怠慢,也是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開始加固大堤。


    但是河工積年糜爛,非一朝一夕能挽迴,官員心底都是有數,現在修修補補不一定濟事。他們隻能各路祈求這難得一遇的大水,今年不要到來。


    然而潘季馴卻明文下令各州府,官員守堤若武將守土,堤有閃失,則如喪城失地,他當奏請天子軍法從之!


    潘季馴這文書下來,各處官員頓時都嚇尿了。


    他們知道潘季馴與李子華不同,人家可是來真的。


    卻說歸德府。


    早在潘季馴文書還沒下達前,歸德府每逢二月,即大興河工。


    在沿河各府都在偷懶時候,歸德府已是早早地開始加固黃河大堤,以及增築賈魯河堤壩,並在各河道的險工處修築石堤,或者加築月堤。


    潘季馴的文書下來後,林延潮知今年河情可能很嚴重,甚至超過萬曆十年那一次大水,於是又加撥了兩萬兩銀子至河工署。


    雖說在河工上投入不少,但林延潮也不敢說整個歸德堤防固若金湯。


    他萬曆十年底貶官到任後,所經曆去年前年即萬曆十一年和萬曆十二年的河情都是以往正常水平,甚至還不如。


    至於這兩年沿河不少州府還是出現潰堤淹田的事,不是因為水勢大,而是因為河工本就是一個爛攤子。


    歸德府的堤壩沒有一點閃失,證明他能抗禦一般的洪水,但若是再出現萬曆十年那樣淹沒幾十個縣,百萬百姓無家可歸的水情。


    林延潮所修築的歸德府堤防能否防的住?


    他之前修堤可一直是重淤田次堤防的路數,而今年林延潮則開始築堤優先的策略。


    所以在三月,林延潮不放心親自巡視了一下治下各州縣堤防。雖說沒巡視出大的問題,但各州縣堤防或多或少都有一些隱患。


    諸縣之中,唯獨當初孫承宗主持的柘縣,修的是固若金湯,這不得不說就是孫承宗的才能,就那麽點河工款,居然被他修成了一條可禦百年大水的好堤。


    三月巡視後,林延潮下令各縣就繼續加固堤防,各縣官員都覺得林延潮太小題大做了,從沒有見過修堤修成這樣的。


    林延潮對堤防的要求,簡直到了吹毛求疵的份上,憑他精明幹練,任何堤壩承報給他,稍有不和規矩的地方,都被他立即察覺,然後命令下麵官員整治,且限令期限。


    歸德官場上都一致以為,林延潮禦下,就如同吝嗇至極的土財主,看不得下麵佃戶有半刻清閑。


    然後一直到了四月末五月除,陝西河南各州府連連暴雨,河水飛漲。


    這不止的雨勢,也是令林延潮生起了擔憂。


    這一天林延潮在簽押房處理府事,外頭風很疾,天邊重重厚雲卷來。


    林延潮案不停牘的處理公務,這幾年來從同知到現在的方麵大員,每日他處理公務都超過四個時辰以上,此外還要拿來一個時辰早起讀書,剩餘功夫即是陪伴家人。


    三年來每一日都是如此,沒有一次例外。


    這時候窗外的風吹得更急了,打的窗子直響,林延潮眉頭微皺,下人即知道他的意思立即將外頭窗戶關上。


    林延潮公文寫至一半,忽披衣而起透過外堂,外堂的陶望齡,袁可立見林延潮來到這裏,都以為有什麽吩咐,一並站起身身來。


    但林延潮卻走到門邊,挑起棉簾看天邊的風起雲遊。


    二人都不明所以。


    林延潮指著天邊的雲道:前幾日,華亭陳眉公贈我一本書名為《菜根譚》,書裏有一句話,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上雲卷雲舒,想起來此話甚是應的眼前此景。”


    袁可立笑著道:“此言暗合老莊閑適淡泊之意,老師一貫銳意進取,砥礪前行,怎麽也念起這話來了。”


    一旁陶望齡嘲道:“袁兄此言差矣,你沒聽到老師說,應眼前此景之言,老師這麽說莫非有功成身退之意。”


    林延潮聞言笑了笑,正要說話,這時外頭傳來腳步聲。


    但見陳濟川匆匆入內,身旁領著一名官員。陳濟川滿臉神色激動地道:“恭喜老爺,賀喜老爺。”


    林延潮問道:“哦,何喜之有?”


    一旁官員向林延潮叩頭道:“下官乃布政司經曆徐有堂,代兩位藩台,恭喜林府台,賀喜林府台。”


    林延潮失笑道:“到底何喜?”


    徐有堂朗聲道:“上月吏部考選官員,林府台考績為天下州府官員第一,聖上有旨召林府台即刻進京,賜馳驛。”


    林延潮的左右聞言都是大喜。


    陶望齡,袁可立二人更是高興。


    袁可立幾乎留下眼淚來道:“老師三年來在歸德,鞠躬盡瘁,兢兢業業,眼下有此功乃實至名歸。”


    陶望齡也是點點頭,算是難得附和袁可立一次。


    林延潮倒是沒有太多喜歡之情,因為他早半個月就從申時行那知道消息了。隻是林延潮沒料到申時行竟拔舉他為第一,這也實在太高調,太惹人注目了吧,或者是有什麽別的情由?


    徐有堂道:“昨日聖旨已是到了省城,兩位藩台聞知此事都是大喜,這不僅是天家對林府台之恩典,也是我們河南整省官員之榮。若非眼下河情緊急,兩位藩台必到府道賀,所以下官在這裏就替二位藩台恭賀林府台了。”


    林延潮聞言笑了笑道:“實應該林某謝過兩位藩台才是,若沒有兩位藩台的保薦,林某焉有被天子欽點之時。”


    徐有堂見林延潮如此好生佩服,考績被舉為天下第一,居然還如此謙虛淡泊,絲毫沒有驕傲之情。


    二人又說了幾句話,林延潮對陳濟川道:“請徐大人下去歇息,一會一並恭迎聖諭。”


    徐有堂走後,陶望齡與袁可立與簽押房裏書辦,隨從再度向林延潮道賀。


    林延潮笑了笑,受了眾人道賀。


    袁可立忽道:“莫非老師早知道自己考績第一的事,故而才有方才榮辱不驚之言。”


    林延潮笑著道:“不錯,人有高有低,為官也是如此,故而借此言來警醒自己,冷官需熱做,而熱官需冷做罷了。”


    陶望齡,袁可立都露出恍然之色。


    這時候府經曆黃越匆匆走了進來,見林延潮道:“府台大人,聽聞你要升任入京?”


    林延潮點點頭道:“是啊,你也是來恭賀本府的嗎?”


    黃越聞言卻愣了愣,然後道:“是啊,下官恭賀府台。”


    林延潮見黃越神色有異問道:“怎麽了?”


    黃越卻垂下頭道:“下官,下官實……”


    說到這裏,黃越聲音有幾分哽咽。林延潮聞言也是感慨,點了點頭,拍了拍黃越的肩膀然後道:“河工的事,本府已是托付給何同知了,他雖經驗不足,但能勤力辦事。你好好輔助他,一切如以往本府在時,如此本府即是上京,也可以放心了。”


    “下官謹記。”黃越聞言長長一揖,灑淚在地。


    陶望齡,袁可立也是向黃越行禮道:“這些年多承黃府經指點了。”


    林延潮點點頭,方才徐有堂說了,聖旨上有言是即刻進京,也就是林延潮接旨後就要即可進京,不能有半刻耽擱。


    要不然以往官員辭任,至少都要有個與下麵官吏,官紳,百姓相別的功夫。離任官員都會授意下麵的百姓送些萬民傘啊,然後再搞個依依不舍啊,比如百姓們攔住官員馬車不讓你走這樣的套路。


    但是林延潮卻沒有這個功夫了。


    林延潮道:“你們隨我去六房看一看。”


    於是陶望齡,袁可立等書辦,隨著林延潮一並來至衙門辦事的六房。


    但見六房裏官吏匆匆的出出入入,忙著公事。


    六房的庭院中幾株大樹被風一刮沙沙作響,幾片樹葉從大樹掉在地上。


    林延潮從諸房門前走過,官吏們陡然見知府前來巡視,都是上前。林延潮示意他們不必起身相迎,繼續做手上的事。


    眾官吏們尚都不知林延潮馬上離任的事,隻是見他一一走進各房,與各房司吏說話,問了幾句在辦的事,以他過目不忘的本事,自然是一一了如指掌,而且一如以往一絲不苟。


    隻是司吏們答不上來時,林延潮卻沒有如以往那般嚴厲相責。


    司吏們都是暗自慶幸,知府大人今日倒是很好說話嘛。


    然後林延潮再與幾名相熟的官吏說了幾句話,交待了幾件事,最後再駐足看了一會,方才離開。


    如此一房一房的巡視過去。


    待走出最後一個房時,門吏奔來道:“啟稟府台,聖旨已是到了府城城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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