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張茂智提及府試,眾儒童們都是來了勁,重新大唿重考。


    而公堂之上則是氣氛肅然。


    林延潮一敲驚堂木,左右衙役齊唿,好容易才將唿聲鎮壓下去。


    林延潮道:“府試乃是本府親自主考,國家取士,這事何等之慎重。你說府試泄題,空口無憑,有何為證?”


    “若是造謠生事,隨意散播,本府必治你重罪!”


    張茂智笑了笑道:“太守,此事豈是晚生一人可以胡言的,今日府試放榜前,我們等諸生都聽聞出考場泄題之事。晚生本待不信,但這位陳兄昨晚卻有巧遇,府台可請他一說。”


    林延潮答允了,於是張茂智身旁這名頭戴華陽巾的生員站出道:“啟稟府台大人,晚生昨日在酒樓與兩位朋友,正好遇一算命先生。當時晚生私下喝酒怕教諭知道,穿著普通衣衫,故而算命先生沒認出我是生員。當時這算命先生拉住晚生的手,問晚生明日是否參與府試?”


    “晚生不以為然,反而笑著罵道,你是算命先生,連我明日是否要參加府試都算不出,還當什麽先生?那算命先生笑道,他隻會幫人算魚躍龍門的辦法,別的都不會。於是晚生來了興趣,問他如何算。”


    “他就問晚生明日是否參加府試,或有什麽朋友參加府試,他這裏有必過府試的辦法,開口問我要十兩銀子。”


    對方說的是有鼻子有眼,細節很詳盡,連自己為什麽沒穿襴衫的理由都編的很令人相信。


    而眾儒童們早就信之不疑,至於算命先生說了那個必過府試的辦法,眾儒童們都是猜到了情由,露出憤憤不平的神色來。


    林延潮道:“你繼續說,本府聽著。”


    “謝府台大人,”那陳姓書生繼續道,“學生當時聽說以為是騙子,本欲放過,但心想這樣的人若是放走了,將來府試時,不是會害了他人,於是想報官。當日學生做東,身上正好有銀子,還價到八兩三錢買了下來,以便留作證據。”


    “之後迴到酒樓,與兩位朋友說了此事,他們都是將信將疑。他們說若不是這算民先生訛人,就是考題真有泄露,與其現在拆開倒不如,等明日考後再將考題拆開。”


    “於是學生就將考題收下,從未拆開,信紙封口上有小人與兩位朋友的畫押,懇請府台過目。”


    說著這陳姓生員將考題交給衙役奉上,林延潮拿著信紙先看一遍,然後道:“這信紙你們沒有拆封,如何就敢篤信這裏乃是府試的考題?你的憑據在哪裏?”


    這陳姓生員道:“晚生本也不敢確定,待今日府試考題泄露,方有把握。”


    林延潮點點頭又問道:“你說信紙除你之外,還有兩人畫押,他們都在堂上嗎?”


    陳姓生員答道:“他們都並非生員,不過家就在府城中,他們都可以做保,這信紙是昨日學生從算命先生那買到。”


    林延潮從案前簽筒裏拿出一支簽給衙役道:“立即派人將這二人傳喚到堂審問。”


    張茂智上前問道:“太守,不拆信一看嗎?”


    林延潮道:“何必看?本府確信這信紙裏麵就是本次府試的考題!”


    此話一出,滿堂嘩然,下麵儒童一片嗡嗡的議論聲。


    張茂智笑了笑,拱手道:“太守實在英明,太守為國取士,秉公之心,日月可鑒,天地為證!這一次府試考題,晚生猜想必是準備不密而泄漏。”


    張茂智這話看似給林延潮開脫,實際上卻把屎盆子往林延潮頭上扣。


    身為國家掄才取士的大典,府試考題泄露,是一件非常嚴重的事。


    無論林延潮有意還是無意,都是一個失職之罪,不要想禦史一定會對此事進行彈劾。


    然後朝廷會追究林延潮責任,依以往慣例,一旦出現科場弊案,主考的官員裏,最輕也要吃一個處分,三年內升遷無望,再嚴重一點就要罷官。


    更不用說,林延潮在士林裏好容易積攢的名聲,都會因為今日這樣的事而化為烏有。


    府衙裏上下官員,見此都是心想,林延潮這一次完了,仕途折戟啊!地方官紳實在夠狠的,居然想出這樣的損招。


    而這時在府衙十字街的茶樓上,身為幕後黑手的幾個生員已是得到了府衙裏審問第一時間消息。


    “林延潮承認了?”孟長眯著眼睛問道。


    其餘幾名生員都是笑著道:“是啊,這一次林三元可是吃了大虧,搞不好是要丟官的。”


    “沒錯,借著府試之事,把他官聲搞臭,下麵田契之事,再壓一壓,也不容他不就範。”


    “還是孟長兄高明,想出這等妙計!”


    “有太守英名在,本府讀書人必不會因此事,而對朝廷失望,隻要太守答允他們立即重開府試,給他們一個重考的機會,然後再嚴加追究這一次泄露考題之人責任。”


    張茂智這幾句話都說到了,外麵儒童的心坎裏。


    月台外儒童們都是激動地道:“說得好,張前輩說的太好了。”


    “沒錯,老子學富五車,才高八鬥,區區府試怎麽會不過。”


    “就你這樣還才高八鬥,那麽我考小三元不是如探囊取物。”


    “我周大牛又有一次重考的機會,娘啊!你等著我高中的消息吧。”


    “是啊,上一次不過馬失前蹄,發揮失常,這一次重考我一定是金榜題名!”


    下麵落榜的儒童們都是這麽想著。


    “懇請府台垂憐民情!”張茂智說的神色激動,甚至感動了自己,舉袖試淚。


    林延潮擺了擺手道:“不著急,本案還有兩個人證未到了。本府要聽聽他們的證詞,再作決斷。”


    張茂智不由心底冷笑,都到這時候,你林延潮還想翻過來,真是不撞南牆不迴頭。


    林延潮又道:“另請讓商丘縣江知縣,府學曾教授過府一趟。”


    “是。”衙役當下離開。


    張茂智心底奇怪,林延潮搞什麽名堂,今日府試考題泄露,自己丟人還不夠,還要拉本府學官來一起圍觀。


    莫非他的把握在出題上?


    或許林延潮拉著商丘知縣,府學教授一起出題。這不是沒有可能,沒錯,如此就可以將責任推脫到縣令,教授身上,不由他一人獨當。


    這倒也是一個應對之法。


    片刻後,那位陳秀才的兩個''朋友''到了。


    林延潮當堂向二人肅然道:“本官受命,為朝廷主持府試,此幹洗重大。一會本府問你們話,若你們二人有言語不實的地方,則是重罪,你們聽明白了嗎?”


    張茂智底氣十足,在旁冷笑,對於林延潮這恐嚇是絲毫不擔心。


    二人都是叩頭道:“晚生聽明白了。”


    當下林延潮盤問了二人,這二人都是對答如流,其中一人還是商丘縣的一個裏長,口才甚好,更說的頭頭是道。


    一般老練的官員都難以從中察覺出破綻。


    這些說辭當然都是張茂智提前安排他們說的。


    林延潮聽完後命書手將二人方才所說供詞給二人過目,然後簽字畫押。


    而這時商丘江知縣,府學曾教授也到了。


    二人入座旁聽,聽了一陣後,皺著眉頭,拈須不語。


    待畫押後,林延潮將那份裝著''考題''的信封交給二人道:“這是府試前一日時,有位算命先生賣給這位陳秀才八兩三錢的府試考題,還請兩位大人過目。”


    二人稱是,將考題看過,曾教授臉色鐵青,鼻尖重重哼了一聲。


    江知縣則是笑著道:“什麽時候算命先生,也成了雞鳴狗盜之輩了?”


    張茂智道:“啟稟縣尊,這算命先生正是雞鳴狗盜之輩頂替,現在他就在商丘縣內,應還未離境,侍生懇請縣尊緝捕。”


    江知縣聽張茂智自稱侍生,臉上一沉,對方就算不自稱晚生,麵對一縣正堂自稱侍晚生也是最起碼的吧。


    江知縣不理會張茂智,自顧道:“一個小小生員,也敢差遣起本縣,本府士子學風虛浮,可見一斑。”


    江知縣這話就是放了地圖炮了。


    但江知縣卻絲毫不顧繼續道:“啟稟府台,現在有堂上二人口供,信紙上也有畫押,這一次弊案可謂人贓並獲,下官懇請府台將這二人拿下,交給下官嚴刑拷問!”


    張茂智又驚又怒問道:“縣尊,你這是什麽話?”


    其餘幾名生員也是憤慨至極,一並到曾教授麵前道:“府試舞弊之事千真萬確,學生懇請教授主持公道,向府台陳情,以正學風,朝廷綱紀!”


    曾教授氣的渾身發抖,這幾個生員裏有兩人是他府學裏最得意的弟子。他當下罵道:“你們幾人糊塗啊!被人利用了還不知道?”


    “我們被人利用?”二人相視一眼,茫然道,“我們二人為民請命,怎麽可能被人利用?”


    啪啪!


    曾教授一怒之下,當堂兩個耳光過去抽在兩名生員臉上。


    二人滿臉委屈道:“教授你?”


    曾教授道:“我打你們是為了你們好,你們知不知道,這府試的考題,是我,江知縣,府台大人三人在開考時那一刻,從書中抽中。”


    “這府試前一天買來的考題,難道是從天而降嗎?”


    此言一出,滿堂皆靜,誰會想到府試這樣的考試。林延潮竟沒有自己命題,而是從四書五經裏抽題。


    張茂智心底一瞪突然想到,是了,當年高啟愚主試南京鄉試時,以''舜亦以命禹''為考題,結果被禦史彈劾巴結張居正而罷官。


    這件事差點連累到了申時行罷相。


    所以身為申時行的學生,林延潮因此事而戒,故而想出這個抽簽的辦法,連府試的命題權都拱手讓出,就是不給人找任何把柄。


    此人謹慎到這個地步實在也是太過了吧。


    堂上堂下是一片寂靜,以為重考在即的儒童們一下子都是蒙了。


    而方才呈考題的陳姓生員已是汗流浹背。


    張茂智不甘心道:“此揣測之詞,若是沒有人暗通消息,這幾張卷子上那簡寫的環字如何解釋?”


    “人證物證具在!還敢狡辯?”


    曾教授氣的胡子亂抖,大聲道:“張茂智,本縣諸生都說你是訟棍,老夫本是不信,今日才知不假,這選府試題目,當時在場的除了老夫,江知縣,還有各縣學官,大家都可以作證!難道還有假嗎?”


    張茂智不由駭然,居然還拉了見證,林延潮實在太小心了,一點質疑的機會都不給人。


    林延潮笑著道:“曾教授不用動怒,這環字簡寫的事,本府可以解釋一二。本府記得治下有一名儒,專治禮經,此人姓高單名正是一個環字。到時本府請幾位取中的考生一問便知。”


    下麵的人一下子都明白了,張茂智心底拔涼拔涼的,江知縣掃了張茂智一眼,起身道:“聽府台所言,下官明白了,那麽這一次府試禮經題,高先生那些門生不敢在卷子裏直書老師其名,故而缺筆以避業師名諱,這也是常有的事。”


    “真相大白了,這麽簡單的事下官怎麽沒有想到,府台大人真是神機妙算,斷案如神啊!”


    林延潮身旁的吳通判,馬通判聽了心底都是大罵,此人實在不要臉,就憑著你這馬屁的本事,任一個知縣實在太屈才了。


    江知縣一說,與張,陳二人一並同來其他三名生員,一並來到陳姓生員麵前怒道:“陳兄,我們視你為知己,你卻敢騙我們,利用我等,實在是被你騙的好苦啊!”


    陳姓生員被三人推搡了幾下,一下子摔倒在地,口裏連連道:“不是,諸位聽我解釋!”


    “我明白了!”


    堂上本跪著的紀裏長陡然大叫一聲,眾人都是嚇了一跳,心想此人莫非瘋了不成。他給陳姓生員作偽證,現在人贓並獲,居然敢咆哮公堂!


    也是陳姓生員有功名在身,就算林延潮一府之尊暫時也沒辦法拿他如何,但此人區區一個裏長,林延潮掐死他還不是如同掐死一隻螞蟻。


    紀裏長莫非是瘋了。


    但見紀裏長笑嗬嗬地將帽子一丟道:“諸位,還不如明白嗎?我倒是明白了,這考題實乃天授也!”


    “諸位想考題是府試當日擬的,但我們前一天從算命先生那拿到考題,這說明什麽?說明這算命先生沒有欺騙我等三人啊!這考題不是天授是什麽?”


    “這算命先生必定是哪位陸地神仙,到此神遊,見本府文昌極盛,故而留下這一段造化,遺於我等。諸位,這信紙裏的考題不正是天授嗎?”


    眾人聽了這話當堂都是驚呆了,連江縣令,曾教授幾人都是一臉懵逼。


    林延潮卻是笑了:“說的好,說的好。”


    於是林延潮從簽筒裏擲了一支綠頭簽到地上:“將這滿口胡言亂語的刁民拿下掌嘴!”


    幾名如狼似虎的衙役衝了過來,將這紀裏長按住。然後衙役們拿出鐵尺,朝對方臉上掌去!


    叫你胡言亂語!


    叫你留下造化!


    叫你裝神弄鬼!


    另一人見此對方被打,嚇得渾身哆嗦,待林延潮看向他時,立即道:“府尊饒命,府尊饒命,小民招認,是張相公,陳相公他們指使我們二人作了偽證!還答允事後,一人酬謝二十兩銀子。”


    林延潮看向張茂智,陳秀才二人。


    陳秀才一直哆嗦,而張茂智不屑地道:“這些人在胡說什麽?竟還敢反咬一口。我張茂智十六歲補博士子弟,飽讀聖賢書,豈會做出這等狼狽不堪之事。”


    “哼,這考題,就是府試前一日所授,無論是巧合,還是天授,總之他就是在那!我們不過如實呈上罷了,此事到底真相如何,朝堂諸公自有論斷!陳兄,我們走!”


    外麵儒童現在也知重考之事無望了,都是失望,灰心地站在那。


    而堂上江知縣,曾教授等官員們則是氣的各個渾身發抖。


    江知縣起身怒道:“來人,將此惡徒拿下!”


    衙役班頭上前,欲截住張,陳二人。


    單張茂智喝道:“你們這是作什麽?張某可是有功名在身,若是有人敢動手,就是有辱衣冠!”


    眾衙役聞言退開幾步。


    林延潮離案走至張茂智麵前道:“張茂智,你真以為本府治不了你嗎?”


    張茂智心底一凜,林延潮身為一府知府,還是有辦法治他的。不過那些辦法不能擺在台上,而張茂智心想隻要能出了府衙,幕後指使他的人,必然有辦法護他周全。


    隻要避過了風頭,等到林延潮離任之後,他就可以大搖大擺地迴到歸德府了。


    所以張茂智心底也沒什麽懼意,拱手道:“當然不是,但是林府台要治張某,總要剝了張某這身衣冠吧!”


    “可惜啊,可惜林府台雖是正四品大員,卻不是大宗師,所以無權扒下張某這身衣冠,張某可以告辭了嗎?”


    林延潮不由失笑,點點頭道:“那你走吧,但不要後悔。”


    張茂智那將林延潮話放在心上,而是仰天長聲一笑,朝林延潮拱了拱手,然後招唿陳姓生員一並。


    陳姓生員頓生絕處逢生的喜悅,當下快步跟上。


    二人大步流星地走下府衙大堂,正待這時候,門外忽道:“大宗師到!”


    二人聞言,頓覺得眼前一暗。


    而就在府衙前十字街的茶樓上,那稱孟長的生員即道:“這訟棍失手了,我們快走!”


    眾生員作倉皇之色剛下樓,卻見樓下陳濟川帶著幾十名衙役,已是將茶樓包圍了。


    ps:今日更新奉上,在此祝兄弟姐妹們除夕快樂,狗年萬事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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