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幾個,然後幾十人,最後大多數儒童在人鼓動之下,都是大唿重考。


    畢竟中第的讀書人隻有五十人,大部分的考生都沒有得意,換了誰有這樣一次重考的機會,都會毫不猶豫地做出選擇。


    何況這一次府試確實有問題,府試試題泄露,已是在考生間傳的沸沸揚揚。


    而且這一次''環''字的誤寫是人人都看見,一般人在考場上都不會用簡寫的''環''字,都是寫正體。


    但是錄卷裏有數份,同時出現了簡寫的''環''字,這如何能解釋?這道題是五經題中的一題,選禮記為本經的考生就隻有那麽七八人,結果有數人簡寫的環字。


    除了是暗記,還能是什麽理由?


    於是在懷疑府試舞弊,以及落榜的公憤下,眾儒童們都是大唿''重考''。


    在幕後策動這一切的幾名生員,都是暗中得意,倒是稱''孟長''的生員卻是疑惑地道:“這府衙前出了這麽大的動靜,怎麽也不見有人來處理?”


    一旁的人笑著道:“那是因為林三元慫了,要當縮頭烏龜了。他不知如此躲著,反而更坐實了府試中有貓膩。”


    另一個之前自稱自己''交遊廣闊''的生員笑道:“躲了是沒用的,他若再閉門不出,我們乘機將此事鬧大!他林延潮不是很有士林聲望嗎?我們就用此來砸他的招牌!”


    “可以辦成嗎?”孟長問了一句。


    那人笑著道:“若是不成,不是辜負了孟長兄你這一番籌謀,你就看著好了。”


    眾儒童見喊了一陣,衙門沒有反應,這時就有人道:“府衙無人出來,與其如此,我們不如擊鼓鳴冤!”


    一人道:“擊鼓鳴冤,那事情就是鬧大了,我們身為學子豈可告官府,這是要吃板子的。”


    “這又如何?我們不能告,但張前輩,邵前輩可以告!”


    “不錯,前輩是生員,乃我們士林的領袖,此事又關係到我們讀書人的榮辱,懇請前輩主持公道。”


    於是眾儒童們都看向中間那幾名穿著襴衫的生員。


    為首的張秀才道:“諸位,萬萬不可。”


    “張前輩!幫幫我們吧,此事關係到我們一府讀書人的榮辱,這清平世界豈容那些小人一手遮天啊!”


    張秀才道:“不是我不願意為大家出頭,隻是我自己也有官司與府裏在打。我欲賣田,但府裏禁止買賣。”


    一名生員:“原來張相公,你也有此事,眼下因為官府不認地契的百姓可是不少。都是真金白銀,你情我願的買賣,為何府裏卻是不認,哪裏有這個道理?”


    這時候有人道:“兩位相公,不如將此二事一並告了吧,也省的跑了兩趟!”


    眾人生怕這二人不肯出頭,當下都是轟然稱是。


    張秀才猶豫了一陣,然後才道:“既是如此,張某義不容辭就是。”


    眾人一片拍手叫好。


    那幾名幕後生員見這一幕都是喜道:“吾計成矣!”


    “孟長兄,你不僅是孟嚐,還是諸葛孔明啊,這妙計都想的出來。不說別的,就說那榜單上''環''字,一千多士子都沒看出,就你認出了,這份功夫府裏也沒有第二人了。”


    對方笑了笑道:“不要高興太早,咱們先看看林三元怎麽審的?”


    幾人說完下麵張秀才已是將訟狀寫好,與他一起有五名生員。


    張秀才走到府衙門前的打鼓前,咚咚地就敲起大鼓。


    之前在京舉子,為了將河南百姓的萬民書送給天子,連登聞鼓都敢敲。這件事被人拿到鄉裏一說,河南的讀書人們不由都生出一等''為民請命當如是''的念頭來。


    而今張秀才敲起鼓來,當然是令眾人一並叫好!


    張秀才每敲一下,千餘士子就是一聲''好''!


    喝彩之聲爆棚!


    這時候府衙大門終於開啟,兩名書吏在十幾名衙役簇擁下走了出來,張秀才大大方方地將狀紙一交!


    兩名書吏看後都怒道:“你這是作什麽?控告官府嗎?”


    “民告官案,如同子告父,你此舉意在何為?”


    沒錯,對方此舉等於落了歸德府官府的麵子,也是大大落了林延潮的麵子。


    但張秀才毫不在意地道:“我並非草頭百姓,而是虞城縣縣學生員張茂智,我這一次為百姓,一府與我一般的讀書人,遞狀紙來了!”


    此言一出,下麵讀書人盡數響應。


    幕後主使的士子看這一幕無不冷笑,那稱孟長的生員搖頭歎道:“你們看這些黔首,舉家之力,供他們一人讀書,各個妄想一朝得意,魚躍龍門。最後隻憑一腔血勇,隻能羊為虎驅,為人成事!林三元要保老百姓,但老百姓最後卻與他作對,保來何用,真是可笑!”


    上千讀書人鬧著重考,敲鼓之事,早已是鬧到府衙裏。


    府衙大堂上,林延潮與幾名府裏官員都坐著。


    新任推官初來乍到,有點不知所措,何通判,馬通判二人麵色冷峻,一言不發。


    倒是吳通判與其他幾名官吏神色輕鬆。吳通判連著道:“太不像話了,真太不像話了,這些讀書人竟鬧考,居然有這等事。”


    吳通判話是這麽說,但大家都知道他這幾句,純粹是撇清幹係。


    當初這些官員反對田契質押的事,希望官府向士紳妥協,現在好了,捅了簍子,引起千餘儒童聚集鬧考。


    這事一旦傳到省裏,或者朝廷,那麽所有責任必須由林延潮來擔。再處理不當,林延潮吃一個掛落最少的,重了就要丟官了。


    林延潮將狀紙一合,對兩名書吏道:“既是如此,升堂就是。”


    今日不是府衙放告的日子,就算是擊鼓,身為知府的林延潮可以不接狀子。


    這與皇城前的登聞鼓不同,士子敲響鼓後,值鼓的官員是一定要上告天子的。


    而縣衙,府衙門前的鼓,百姓稱為鳴冤鼓,但其實是堂鼓,有什麽急事可以敲,不全然一定鳴冤所用,最後狀紙到了正印官這裏,他也可以升堂與不升堂,若是狀紙知府不合理,告狀的老百姓還要抓起來打一頓。


    但是千餘儒童鬧考,林延潮若繼續不見,誰知道學子們會幹出什麽事來?唯有與之對話,先平息民憤,再追究幕後之人。


    衙役兩班站好齊聲高唿:“大老爺升堂了。”


    這時候五名身穿玉色寬袖襴衫,頭戴四方巾的生員走進了堂內,他們向林延潮作揖行禮。


    生員見官可以不跪,此外免刑,不得羈押,這是朝廷對讀書人的優厚。但到了明朝後期,生員常常依仗此對抗官府。


    這五名生員進來後,無數儒童也湧入衙門,一並站在月台下旁聽,用實際行動來支持告狀的生員。


    “重考!”


    “重考!”


    無數儒童高唿著口號,聲浪直逼正坐堂上的林延潮。


    此刻左右衙役都是心有餘悸,這些儒童鬧考,萬一失去理智,衝上來砸了公堂,他們是跑還是不跑。


    其餘官員都是拭汗,生怕殃及池魚。


    也有人心底怪林延潮,明眼人都看出來,這背後肯定有人搞鬼,借著府試名義,煽動士子鬧考,強迫官府妥協。至於最後目的不是重考,而是重開田契買賣。


    他們當初都勸過林延潮,盡到了下官的職責,好了現在麻煩來了,你自己看著辦吧!


    一旁何通判是堅決站在林延潮一邊的,他對林延潮低聲問道:“府台,是不是將這些旁聽的人趕出去?分而審之?”


    關起門來審問,對於現在迫切想知道府試是否有貓膩的士子不是一個好辦法。


    林延潮當下敲了驚堂木,下麵的衙役齊聲喊了堂威,陳濟川調了在班幾衙役一共幾十人來至月台維持秩序。


    看見林延潮升堂,下麵的儒童也不會一味想鬧事,見此都收了聲。


    林延潮看向幾人問道:“你們中是何人告狀?”


    當下一名讀書人站了出來道:“學生虞城縣生員張茂智,見過太守。這是學生寫的狀紙,至於他們都是學生的同窗,因義憤填膺一並同告!”


    其他四名生員都是拱手道:“啟稟太守,我們與張朋友不過是點頭之交,但奈何民怨沸騰,故而才仗義前來!”


    這張茂智聞言底氣更足,麵對名聞天下的林三元也是不懼。他以前告過許多刁狀,讓不少三甲進士都灰頭土臉,這一次再擊敗林延潮,那可是人生巔峰啊。


    林延潮將狀紙擱下道:“本府並沒有指你們五人聚眾脅迫官府。百姓聯名上控也是常有的事。隻是本府有一事不解,你們這狀紙上到底說的一件事,還是兩件事?”


    林延潮正說之間,身旁的袁可立給林延潮遞了一張條子。


    林延潮一邊拆條子,一邊道:“到底是狀告官府禁止買賣田契,還是府試舞弊,說清楚來,這告一次狀,訴兩件事,聞所未聞。”


    林延潮拆開條子,但見這條子上,說的是張茂智此人。


    原來他這生員有其名無其實,每年歲試都是蒙混過關,他進學主要目的,不是求功名,而是為了打官司。


    此人就是訟師。


    眾所周知,生員若任訟師,是要被革除功名的。


    但是不少生員仍是暗地接下這活,原因無二,生員容易與官員打交道,上堂打官司方便。


    否則普通百姓告狀,縣官一個不爽,你敢告官府,我先隨便找個理由打你個臭老百姓三十棒再說話。


    而生員上堂,就算是巡撫升堂也不敢對你用刑。


    所以民間與官府有什麽糾紛,地方官紳都是拿錢請張茂才這樣人出頭打官司。


    林延潮就算不看條子,也知張茂智這樣的人,不是這件事的主謀。這幕後之人煽動士子,再請張茂智這樣的惡訟出麵,才是最可惡的。


    等林延潮說完,張茂智好整以暇地道:“誰說一張狀紙上不能寫兩件事,當初太守為翰林時,一份《天下為公疏》即告了潞王,又挽了張太嶽的名聲。”


    “為何朝廷的事可以,狀紙上卻不可以?”


    站在林延潮一旁的何通判,袁可立眉頭都皺起,這張茂智果真牙尖嘴利,不好對付啊。


    何通判心想,這樣刁鑽的訟師,一般的官員絕對是對付不了,林延潮沒有請厲害的刑名師爺,哪裏是他對手?


    縣官第一師爺就是刑名師爺,就是專門審案。林延潮身為知府,刑名雖不是第一事,但不等於不請刑名師爺,若是遇到審案子這樣的事,還是要請一個熟通刑律的人來才是。


    不過何通判忘了,林延潮當初差一點靠刑名吃飯。他不請刑名師爺,反而很多人想請他去任刑名師爺。隻是他中了狀元後,沒人敢請了,所以這茬子事大家也忘了。


    林延潮來歸德任官時,曾日審百案,這麽快何通判就忘了?


    林延潮笑道:“你誤會本府意思了。本府並非反對你將兩案並在一起,本府是問你告官府禁止買賣田契,因你家有田有要賣?”


    張茂智聽出林延潮話裏的陷阱,每個廟學明倫堂的臥碑上,都刻著這樣幾個字,生員不許言政,不許聚眾對抗官長。


    雖說這樣的話,生員從沒有聽過,反而蘇杭那邊讀書人對抗官府,成為常事。


    可是若張茂智說自己是為了百姓請命,告官府禁止買賣田契,那就是言政。林延潮是可以借此稟告提學道,剝去他身上的襴衫的。


    張茂智心道雕蟲小技,然後道:“當然,學生自幼父母見背,祖父拉扯長大,所幸家裏還有十幾畝祖田可以贍養我們爺孫二人。”


    “但兩個月前我祖父有疾,學生無錢醫治,隻好賣了家裏兩畝田換錢治病。田宅家產不過是身外之物,若是能將祖父的病治好,就是這十幾畝祖田都賣掉也是在所不惜。但是官府禁止田契買賣,學生哪裏有道理可說,隻求太守恩準,讓學生以全孝心。”


    說完張茂智眼淚落下兩滴,身旁的生員也是抹淚紛紛道:“張兄的事,我們也是知道了,可惜家貧,無錢資助,無能為力,還請太守開恩。”


    下麵的讀書人一片嘩然,對於張茂智都是深表同情,也是為他孝心感動。


    但實際上,張茂智的事是子虛烏有,純屬瞎編,但他這麽說點出林延潮禁止買賣田契的弊病,還用自己遭遇博得了同情。


    無數學子道:“百善孝為先!”


    “懇請府台垂憐!”


    張茂智再一次利用了儒童們的善良,一步一步掌握主動,原先任過推官的馬通判當然知道這府裏第一名訟師張茂智的厲害,當下在林延潮耳邊低聲道:“府台,不如先退堂,改日再問。”


    馬通判的建議也是可以的,暫避鋒芒。但千餘儒童鬧考,已是開弓沒有迴頭箭,避是避不過了。


    林延潮擺了擺手道:“你的事本府也是同情,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本府也是。”


    張茂智當下順著杠子上道:“學生謝過府台。”


    但見林延潮伸手一止道:“你這幾畝田在哪裏?”


    “虞城縣南三十裏。”


    啪!


    林延潮將驚堂木一拍,喝道:“既是虞城縣的事,你到本府這裏告狀什麽?你在消遣本府嗎?”


    張茂智被驚堂木一驚,然後被林延潮這一喝才反應過來,沒錯啊,他失誤了,這樣告狀事,應該先稟過州縣,州縣不受,或對判決不服,再上稟知府,否則就是越級上控。


    知府有權力不收你的狀紙的。


    張茂智心底冷笑,他什麽世麵沒有見過抗聲道:“州縣哪裏敢自定刑律,省裏也沒有下文令太守不許買賣田契,這一切隻是太守的決定,學生不問太守還能問誰?”


    “現在事急從權,法不外乎人情,太守若是守此陳規,實在是令我等失望啊!”


    張茂智此言一出,眾儒童紛紛議論,也覺得林延潮以此理由拒絕,實在也是太不近人情了。


    林延潮道:“本府豈是不講理的人?隻是規矩不可亂,本府八縣一州,三十萬百姓,若是人人都如你這般不經州縣來本府這裏上控,那本府不說是否分身有術,此舉也成了越俎代庖,必遭到州縣非議。”


    “這樣你先去虞城縣衙將狀紙遞了,待虞城縣判了,你再到本府這邊來,本府到時一定給你一個公道!”


    林延潮說完,張茂智連聲道:“太守且慢!太守且慢!”


    林延潮看張茂智,不悅地道:“怎麽還在此呱噪?不是說著急用錢以盡孝道嗎?若天黑了關了城門,你的事不又多耽擱一日?如此拖延,身為人子,你於心何忍?”


    張茂智一口老血差點吐出來,此去虞城縣一往一返幾十裏路,明天能不能趕迴來還是兩說,他不是怕費這功夫,但好容易糾集起來的千餘名士子,難道讓他們在府衙門口幹等一天一夜?


    這些人更多隻是來湊熱鬧的,他們關心的不是自己家裏幾畝田的事,等到明天人早就散了,林延潮此舉真是好卑鄙啊!


    看來此次無法收全功了,但是也要拔下你林延潮一層皮來,讓你在全天下讀書人麵前,顏麵盡失。


    張茂智咬了咬牙道:“學生豈可因私廢公,田契之事改日再來向太守請教!”


    “現在學生要說的是,府試舞弊的事,此事發生在商丘縣,就在府城之內,太守眼皮底下。此事太守可不能坐視不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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