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歸德府夏邑縣。


    大雪消融,去年一場瑞雪後,田裏的莊稼長勢極好。


    大雪堆積在河灘邊的淤田裏,雪化水融。


    去年十月後,百姓在這近千頃田畝裏,種下的冬小麥,早已拔節,接近了豐收的時候。


    林延潮站在遙堤上,遠遠望去,但見黃河緊緊地約束在縷堤之內,而縷堤和遙堤間卻是麥田遍野。


    林延潮當下走至田邊,來至田邊捧起沉甸甸的麥穗,不由點了點頭。


    一旁的府經曆黃越開口道:“司馬大人,今年這麥子長勢極好,四月時畝收三石,不在話下。”


    林延潮點點頭道:“三石,這淤田真能收得如此?”


    陪同的左右官員,以及眾鄉紳們都是欣然地點頭。夏邑縣知縣道:“是啊,北方土地貧瘠不比江南,我河南土瘠沙堿,若是下地,百姓力田一年,畝收也不滿一石,大多都隻收得數鬥,唯有上田兩年三熟方可有兩三石的收成。”


    “這沿河淤田,老百姓們耕種半年,足以得食,還有半年可另謀生計,去年冬天我們歸德府沒有餓死一名百姓,這都是司馬大人的恩德啊!”


    眾官員,鄉紳一並稱頌。


    林延潮點點頭道:“本官當初也沒多想,隻是看到此景,沒有辜負了,當初買田的老百姓就行。”


    “司馬之恩,何止如此,眼下黃河兩岸百姓能有一口安樂茶飯,這都是司馬留下的德政啊!”


    林延潮笑了笑對左右道:“這也有父母官的功勞,本丞可不敢獨享!”


    聽林延潮這麽說夏邑縣知縣連忙道:“司馬過譽了,下官不敢居功。”


    林延潮對左右道:“統籌在本官,治事在於地方,若沒有父母官與百姓支持,這黃河也不會變害為利,收這近千頃淤田。”


    林延潮放眼望去,但見淤田長勢極好,露出欣慰之情。


    自己在歸德任上忙碌一年有餘,就是為了見到此豐收的景象,這是自己的政績,如此不辜負了自己在歸德為官一任。


    林延潮沿著大堤一路前行,卻見道旁豎了一碑。


    林延潮向夏邑縣知縣問道:“這是何意?”


    夏邑縣知縣不答,眾鄉紳們一並道:“司馬治水開田之功,恩澤我夏邑百姓,我們百姓感念恩德,在此刻碑以錄功德,這沿河大堤,我們議過了決定定作''林公堤'',以此上報朝廷。”


    林延潮心底狂喜,但麵上卻是一沉道:“這是何人主意?”


    眾人不知林延潮喜怒,心想會不會馬屁拍到了馬腿上。


    這時眾鄉紳不敢答,知縣倒是上前,表示自己有話說。


    林延潮當下與他走到一邊。


    知縣上前道:“下官聽聞官場上有風聲,說司馬馬上就要調任,若是司馬一離任,這修堤的政績就要留給下任。”


    “所以下官與百姓商議,立碑刻功,讓朝廷,及後世百姓們都知道這大堤是司馬的功勞。”


    林延潮聞言一滯,心想我還以為是老百姓真的刻碑頌德,原來是你這小子趕著來拍自己馬屁。


    林延潮道:“本官就想著,這沿河百裏縷堤還未建畢,就說你們夏邑縣還有三裏許沒建完。堤未修畢,你就著急刻碑,這話若傳出去,讓本丞成為官場笑柄不說,你還得罪了下任本府正堂。”


    知縣當下急著道:“可是歸德府能有今時今日都是司馬之功啊,若是讓後任貪享,那麽下官與百姓們心底不服。”


    林延潮聞言默然一陣,然後道:“我知你一片好意,但當今聖明天子在堂,首輔也是老成謀國之人,若是本官真作出政績,就算沒有刻立石碑,他們也會看在眼底。”


    “倒是你刻意為之,反而讓別人以為本官自彰表功了。如此本官政績有十分,也被他人看作隻有七分了。此碑不許再立,至於此堤名字也不要叫林公堤了,待建成了留給下任府台吧!”


    “如此你也是送一樁人情給他,懂了嗎?”


    說完夏邑縣知縣聞言嘴唇一動,然後垂頭道:“迴稟司馬,下官懂了。”


    林延潮點了點頭,當下又道:“馬上就要四月,到時黃河大汛就要來了,你身為父母官需組織百姓,立即搶收麥子。”


    “搶收麥子後,你可以從耕種淤田的百姓裏募集河夫巡堤,役錢從河工署裏支出,他們有田在堤內,定是會盡力護堤。另外百姓貪利,不免懷僥幸之心,但你不可如此,四月一過,任何百姓不許住在這遙堤縷堤之內,隻能結廬住在堤上。若是五月大水一來,淹死任何一名百姓,本官不論身在何處,必惟你是問。”


    “下官記住了。”不知何時知縣的喉嚨裏有了一絲沙啞。


    但見林延潮拍了拍他肩膀後,繼續上堤巡視。


    當日林延潮巡視完夏邑縣後,次日迴到了府衙。


    到了府衙後,但見正堂裏糧捕通判馬通判,商虞通判吳通判,以及睢州


    知州馬光三人正在堂上聊天。


    他們三人見林延潮到了,一並是起身見禮。


    林延潮見了三人,笑了笑道:“何事聊得這麽高興?”


    吳通判起身笑著道:“司馬,好事,天大的好事。”


    “怎麽說?”


    吳通判與馬光交換了眼色然後道:“司馬大人聽說了嗎?這一次皇上派來的陳公公,真是如懷恩公公一般好內監。”


    “如何個好法?”


    吳通判道:“自上個月陳公公到了開封後,第一件事就是處置了馬玉餘黨,將幾百人裏手頭上有人命的都是向朝廷請了秋後問斬,而敲詐勒索百姓的則是判了流放三千裏,百姓們聞之無不稱頌陳公公的功德!”


    林延潮點點頭,這果真符合陳矩的做事風格,先殺人立威,博取民望。


    “之後就是下令免了河南修建藩邸之用,讓潞王在湖廣就藩,如此一項,就為本省省卻了六十八萬兩。”


    “另外下令將歸德,開封二府的鹽政歸還給本府,潞王府隻用衛輝,懷慶二府鹽引。”


    聽到這裏林延潮不由眉頭一皺,但隨即釋然,能做到如此已經是很好了,雖說這一次馬玉之事,令天子對潞王大大的不滿。


    但隻要潞王一日是天子的親弟弟,太後一日仍是天子的娘,那麽天子就不可能太絕情。


    他的目的是通過潞王敲打其他宗室,隻要潞王這諸藩觀瞻的源頭能夠遏製住,如此日後朝廷削減宗室的阻力就會小了很多。


    這時馬光笑著道:“下麵就是這省卻的銀兩怎麽用了,陳公公提出了要將之前收取上來修建藩邸的銀兩,做到取之於民,用之於民,之後有人提議,將這用度用來疏通賈魯河。”


    吳通判道:“這賈魯河貫通徐州至開封,其大半都是流經本府,開封,若是賈魯河能夠疏通,不僅江南的糧船可以直抵開封,本府也可以借助糧船往來,大獲其利。”


    林延潮知陳矩果真是拿''書''辦事,真的推動了賈魯河疏通之事。


    林延潮問道:“那省裏商議的如何?”


    吳通判道:“其他省裏的官員態度如何尚不知,有官員去問付藩台的意思,但付藩台說自己剛升任布政使,不好擅自作主,如此還沒議出個結果來。”


    馬光不由道:“付藩台就是太謹慎了,他好歹也是任過本府知府,在疏通賈魯河的事上怎麽不出麵爭一爭呢?”


    林延潮一曬當下道:“這你就錯怪付藩台了,新官初履,肯定是不好發表意見的。”


    “所以此事他沒有表態,就是表態意屬賈魯河疏通之事,所以肯定省裏其他官員也是會賣他,以及陳公公的麵子。因此此事肯定無礙,省裏商議,然後上奏朝廷都隻是走個過場而已。”


    馬光被林延潮反駁,不怒反喜,吳通判更是喜上眉梢。


    吳通判道:“這就好了,疏通賈魯河可是大工,造福百姓不說,對於我們官員來說也是一項大政績,若辦的好,能憑此官升一級,下官在這裏先祝賀司馬了。”


    聽吳通判這麽說,林延潮微微一笑,卻沒有說話。


    官場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在場之人都清楚付知遠已經高升,而林延潮馬上就要調任。


    所以消息一傳出,吳通判立即有所動作。


    他馬上通過自己各種關係,努力在省裏活動,謀求下一任知府的資格。


    在歸德府眾官員裏,糧捕的馬通判,剛剛被林延潮提拔從推官升任,不可能一年未滿又行升遷。


    而何通判雖是進士出身,但之前得罪過朝裏大員,估計在歸德府是要把冷板凳坐穿。


    唯獨他吳通判在歸德府任官數年,雖然無功但也無錯啊,熬了這麽久的資曆,若是這一次能順利升任知府。


    那麽再憑著修堤,疏通賈魯河的政績,將來再升遷一級,最後以藩臬大員的身份致仕,對於他一名舉人出身的官員而言,幾乎算是官場神話。


    就算不能升遷,但疏通賈魯河這等大工程,以及河工署裏去年結餘幾萬兩銀子,那麽以後的日子,吳通判也可以過得很滋潤。


    至於馬光似也聽聞了消息,對吳通判也有幾分巴結的意思。


    當然吳通判麵上對林延潮也很是恭敬,但心底那份急躁和雀躍,以及盼著林延潮早日調任的心情是如何也掩不住了。


    林延潮看在眼底,沒有說破,不久吳通判與馬光就告辭了。


    留下的馬通判欲言又止,林延潮道:“有什麽話說吧!”


    馬通判道:“是關於吳通判!”


    林延潮問道:“怎麽說?”


    馬通判道:“司馬去任的消息一傳出,吳通判即努力往省裏交遊。”


    林延潮點點頭道:“此事我知道。”


    此事對林延潮而言,還是比較忌諱的,自己身為馬通判的上官,還未去任,下麵的人就開始活動要取代他的位置。


    這雖然說可以理解,但他還是有點不舒服。


    林延潮又道:“不過知府升任之事,省裏雖可以建議,真正的任命之權卻在吏部。吳通判不走吏部,反而在省裏下功夫……如此有些無用。”


    馬通判道:“吳通判背景不夠,當然在吏部找不到靠山。當然若是他能通過司馬,求吏部推薦,那也算了,但是他卻不這麽走。”


    林延潮聞言當然知道吳通判是怎麽打算,他不通過林延潮舉薦,日後在修堤治河的政績上,他就可以全盤領之,為自己升任知府後謀求政績。


    馬通判壓低聲音道:“吳通判已是聯絡了本府在京官員的鄉紳,作出各種許諾,允諾他擔任知府後,給予這幾家鄉紳好處。”


    “什麽好處?”


    “在淤田,河務,以及修河的工料上,數日前他去參加鄉紳宴飲,宴後酒醉放出話來說。他為通判多年,對本府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本府去年能安,他也是為司馬鞍前馬後的操勞,若他這一次不能為知府,那麽他將向朝廷請求致仕。”


    “此外他還說,若有朝一日他為知府,就如何如何……不僅是對鄉紳如此,連對府裏的官員,吏員,也是如此大行許諾。”


    林延潮不由搖了搖頭,這吳通判也太放肆了,這還未沒當知府,就急不可待地開始行駛知府的權力來了。


    “他還說……還說昔日付藩台,以及司馬治府時,政事太多,對官吏月課,季課實在太苛,若他為知府,當簡其政,鬆考核……”


    林延潮聞言不由冷哼一聲。


    馬通判道:“當然吳通判他也不是壞人,以往在府裏為官,無論侍奉司馬,還是付藩台都還是恭敬的。隻是權位利誘之下,心底不靜,還未得意,便已忘形。”


    林延潮聞言心底有數。


    當日夜裏,林延潮正在簽押房處理公務,就聽得陳濟川入屋來稟告道:“老爺,吳通判前來,在外求見。”


    林延潮聽到吳通判三個字,眉頭一擰當下道:“不見,就告訴他我已是睡了。”


    於是陳濟川出門見了吳通判告訴了他林延潮早已休息。


    吳通判看到簽押房的燈還亮著,當然知道林延潮還沒睡,如此自己是吃閉門羹了啊。


    吳通判這才知道他已經得罪了林延潮,不由惶恐不安,不能自已。


    於是他在林延潮的屋外,冒著寒風,整整徘徊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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