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濟川從林延潮這接過單子後,去周通判那清點,照著單子拿錢。


    忙碌了一通後,周通判奉上的私財可是不少,換算了下足足六千多兩銀子。


    一二十年為官積攢下這身家,還算是可以了。


    陳濟川將銀子運迴同知署,按照比例三七分賬。


    七自是劃進河工的賬麵上,這是明賬,每年藩司都要核對,或者應對上麵臨時派人查賬。三分不是納入林延潮自己的腰包,而劃入同知署自己的私賬,也就是暗賬。


    說是暗賬,其實也不是什麽見不得光的。


    古代時大戶人家交代家裏的管事或親戚辦事,一般錢給個差不多,撥出個預算部分,都不給他們將報酬。


    下麵的人怎麽辦?都是將預算用足,然後賺取一部分迴扣。成為一個默契,大戶人家就算知道了不會計較。


    而到了官府這邊,朝廷差下麵辦事怎麽辦?


    比如河道衙門,朝廷隻任命了河道總督一個人,其餘官員一概不任命。所以河道總督隻能自己去征辟。


    河道總督下麵師爺辦事聽差隨從少說幾百號人,這些人的薪酬,還有河道衙門的辦公經費,這筆錢讓河道總督自己一個人出?


    那肯定是不可能的,就算河道總督是正二品大員,但他官俸,要維持二品大員的排場,自己吃穿用度都不一定夠。


    所以河道總督唯有從朝廷下撥的河工公款裏截留一部分自己用,付手下開支,辦公經費,以及留一部分應急他用。


    因此這也是為什麽?官場上銀子從上撥付到下截留成風的緣故,其中很大是貪汙,但不完全是貪汙。


    林延潮的同知署,分廳視事後也是如此。


    以大明朝對下麵的官員一貫摳門的尿性,府衙撥付的辦公經費,明顯不足,還有自己下麵官吏都在衙門做事,僅靠朝廷的俸祿維持不了體麵。


    修河築堤乃河工署頭等大事,民役可以去民間征集。


    但通曉河事築堤的經年河工,這等技術性人才,林延潮就要去民間雇傭,還有衙門裏熟手書辦,以及下派差役。


    這些人都不在朝廷的編製內,也就是傳說中的非經製吏,他們的薪俸從何而來?


    當然林延潮也可以照著大部分官員的做法,讓這些非經製吏自己去民間''找食'',不從衙門支取工資,但這樣就是盤剝百姓。


    所以林延潮給下麵大小官吏都支給了一份薪水。


    對於黃越這樣,實心辦事的技術性官員。他除了朝廷撥給的俸祿外,林延潮還另外從同知署的賬麵上給他一年三百兩的銀子養廉。


    對於大部分追隨自己的人,林延潮從來是拿出實打實的好處,而不會規劃出一個如何如何的前景。孫承宗例外。


    當然這些開銷還不是全部。還有坐省長隨開銷之用,官場上迎來送往,京官之炭敬冰敬,甚至以後入京朝覲(大明隻給官員去地方上任的費用,其餘不給旅途報銷,丘橓當初上京就是坐著一輛柴車)的開支等等等。


    陳濟川算完賬後,又出門了一趟,此去不是別處,而是於員外家中。


    禦史被殺之事,水落石出後,河道衙門難辭其咎,河道總督李子華自顧不暇。


    至於於員外也是失去靠山。對於如此靠著官商勾結起家的商人,他一失勢,誰都可以來踩一腳。不說原先的河工料場,就是自己這兩年賺下的家業也是成了肥肉。


    河工料場早已被查封,裏麵的河工料,己被運至堤上。


    另外於員外這兩年依著河工工程,在永城縣外置辦的幾百頃郊田,已是變賣得差不多了。


    陳濟川就是如此兢兢業業地為林延潮當家。


    收拾了周通判,於員外後,林延潮在府中威勢大漲。


    十幾日後府中排衙。


    府裏大小官吏齊至。


    排衙就如同現今的例會。這對於地方官員是一個很講排場的儀式。


    如何說排衙的儀式呢?


    在衙門裏當過差的官吏編了一首歌訣,一曰烏合,二曰蠅聚,三曰鵲噪,四曰鵠立。


    說得是官吏黎明從家裏趕至衙門裏,亂哄哄的一群人這叫烏合蠅聚,


    大家在衙門裏吵吵嚷嚷,就似鴉聒鵲噪,隨著堂上梆發炮響,一個個肅然站班,猶如鵠立。


    “五曰鶴驚,六曰鳧趨,七曰魚貫,八曰鷺伏。”


    二梆敲過,堂鼓擊響後,眾官吏一驚如鶴,抬頭挺胸然後邁著鴨步,搖搖擺擺的魚貫上堂參見正印官。


    然後眾官吏們站著彎腰一拜,這叫鷺伏。


    “九曰蛙坐,十曰猿獻,十一曰鴨聽,十二曰狐疑。”


    行禮後看座,官吏們雙腳跨坐,凳子沾半邊屁股,身子前傾以示恭敬,如同蛙坐。


    然後坐定獻茶。大老爺講話時,各個如呆頭鴨般愣聽,麵上作茫然不知,其實肚裏狐疑,用心揣測上意。


    “十三曰蟹行,十四曰鴉飛,十五曰虎威,十六曰狼餐,十七曰牛眠,十八曰蟻夢。”


    衙參完畢後,終於不用端著裝著,大家擺起架子蟹行出門。


    離開衙門,眾官吏如烏鴉受驚般四散而去,然後擺起虎威,喚轎夫,罵跟班,迴家後,趕緊趕緊吃頓好的,再上床睡個迴籠覺。


    不過這是對參加排衙的官員而言,對於眼下暫署府事的林延潮,卻是另一等意思。


    看著眾官吏大氣不敢出,一個個戰戰兢兢垂手而立,麵上恭敬的樣子,那等威風不足以用言語形容。


    排衙就是上官顯示權威的一個場合,故而是排場十足。


    不然怎麽會有那則官場典故,一日外任官與京職官相遇。外任官對京官無不羨慕地道,我愛京官有牙牌。京官則是矜持地道,我又愛外任有排衙。


    沒錯,在京城裏,排衙就是朝會,上麵坐的人永遠輪不到自己。


    這一次府裏排衙,眾官員坐定。


    原先周通判已是遞了辭呈缺席排衙,府裏的佐貳官隻有吳通判,何通判,馬推官三人,下麵是府經曆,照磨等人官員卻沒有說話資格。


    其餘官吏更隻能蛙坐旁聽。除了府佐官外,今日睢州知州馬光也是出現在堂上。


    眾官吏屏息而坐,照舊靜默片刻,林延潮出聲道:“自本官暫署府事以來,正印官空缺,又兼佐貳官裏周通判告老還鄉,衙門裏六名正佐官員,已去了兩位。”


    “本官目前主司河工,隻是暫署府事,又非正印,不能麵麵俱到。現在周通判離去,糧捕通判不可無人。本官已是上奏吏部,吏部下文糧捕通判,司府裏漕糧征收,私鹽緝捕,需用本府熟手,用外官容易為治下宵小輕慢,故而讓本官從本府現任官吏中推舉一名官員,然後再上呈吏部。”


    聽林延潮說完,眾人都心底一動。


    這糧捕通判是肥缺啊,主管一府漕運,私鹽緝拿二職,辦好了容易升遷,而且還是正六品的官身。


    這是一個極重要的人事決定啊。


    周通判後,分管商虞的吳通判,即成為了歸德府的二把手,他當下出言支持道:“早該如此了,糧捕通判所司極重,若不推舉得力之人擔此重任,上下皆人心不安。”


    推舉沒有異議,眾人又議論一陣,大體推舉了兩位人選。


    一名是睢州知州馬光,一名是府推官馬銘呈。


    (更正上文一個錯誤,府所屬散州知州為正六品,而布政司所屬的直隸州知州為從五品。睢州是府屬州,故而身為散州知州,馬光是正六品,而不是上文所提的從五品)


    眾官員中推舉馬光的比較多,原因很簡單,睢州為府下屬州,位置重要,一直是錢糧重地,另外還是布政司大梁道分守道的駐地。


    馬光任職已久,可謂經驗豐富,而且從品秩來看,馬光本身就是正六品。


    而馬推官則說不出什麽優點,眾官員所提平日也就是兢兢業業,為官清廉,官聲還不錯就是這樣。


    見眾官員推舉,馬光春風滿臉,向四麵官員拱手道:“各位過譽了,馬某也不過守成而已,擔不起如此讚譽。”


    馬光嘴上謙虛,但麵上一點也不謙虛,一副躊躇滿誌的樣子,仿佛通判之位已是在手。


    見眾官員為馬光說話,吳通判也是笑著道:“馬知州素有能吏之名,到睢州為官以來,百姓敬服,故而下官也推舉馬知州。”


    吳通判說完向馬光偷偷交換了眼神,二人顯然是早有默契。


    聽了吳通判的話,林延潮眉頭微微一皺,上一次自己召集治下七縣一州官員在府裏問話,其間馬光對自己頗為放肆,言語衝撞不說,還多有不馴之詞。


    這樣的人,推舉上來任自己的副手,林延潮能讓他如願?到一邊做夢去!


    見吳通判開口,府裏也有不少官員支持,林延潮笑了笑道:“馬知州精明能幹,乃本府可數的幹練之吏,若他能擔任糧捕通判,本官也是覺得必能勝任,但是……”


    “……但是,睢州乃本府錢糧重地,非得力官員不能守之。馬知州在任上,睢州一貫相安無事,若是在此時將他調至府來。誰來擔任睢州知州,本官又從哪裏找如馬知州這樣謹慎可靠的良吏。”


    馬光甕聲道:“既是這麽說,司馬隻是主張推舉馬推官呢?”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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