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馬光譏諷之言,林延潮沉聲問道:“馬知州此話何意?”


    馬光冷笑道:“沒什麽意思?”


    “馬知州有話不妨直言,何必吞吞吐吐?”


    馬光又冷笑數聲,林延潮眼下雖暫署府事,但掛是正五品同知銜。他乃從五品知州,二人相隔不過一級,而在明朝官場上唯有相隔一品,方是真正上下之分。


    馬光捏須道:“既是如此就打開天窗說亮話,本官記得還有一樁周王府役強(協***民女之案,怎不見司馬審問?”


    這周王是什麽人?


    明太祖朱元璋之第五子朱橚世係,曾任宗人府左宗人,就藩河南開封府,字輩''有子同安睦,勤朝在肅恭。紹倫敷惠潤,昭格廣登庸。''至今已傳至‘在’字輩,現任藩王朱在鋌。


    說起明朝藩王,經曆了靖難之役後,朝廷給藩王定下‘分封而不錫土,列爵而不臨民,食祿而不治事’的規矩。


    可藩王依舊勢大,特別在有十五位藩王的河南一地。河南地方官府對待藩王是無可奈何,犯罪不能捉拿,因為藩王屬八議之中。


    八議是從西周而起的規矩,即議親,議故,議賢,議能,議功,議貴,議勤,議賓。


    這八等人,地方有司不得擅自勾聞,需封奏聞取旨。


    八議中議親就是皇親國戚,皇親國戚犯罪有司不得捉拿,這如同是皇家對皇親國戚的包庇,故這‘八議’又稱‘八辟’。


    奉行儒家親親之道的曆代皇朝,身為大宗的皇室對小宗一般都很護短。所以作為朱家的龍子龍孫,藩王享受優厚待遇,隻要不圖謀不軌,藩王如手持免死金牌,丹書鐵卷在身,沒有人奈何得了。


    林延潮向刑房司吏問道:“周王府的人犯帶來了嗎?”


    刑房司吏垂首道:“已是派人持牌票催了三次了,但人現在還沒到。”


    林延潮道:“牌票上蓋了官印,見牌票而不至,此乃公然藐視王法,無視朝廷法紀。”


    “來人,立即向各州縣發海捕文書,通緝此賊!”


    聞聲眾人都是吃了一驚,沒料到林延潮如此強硬。


    “是哪個當官的不長眼睛,要抓我周王府的人啊?”一個慵懶的聲音從月台外傳來。


    但見說話的是一名頭戴翼善冠,身穿盤領窄袖赤袍,赤袍兩肩各繡金織蟠龍的男子,他左右跟著二十餘名隨從,浩浩蕩蕩地走上堂來。


    見了對方,馬光等人都是失聲道:“周王世子!”


    一旁刑房司吏向林延潮道:“周王世子旁那穿曳撒之人,就是人犯,周王府蔣教習。”


    林延潮見蔣教習五大三粗,目中無人般跟在周王身旁,到了公堂上也不見懼色。


    周王世子一行人走至堂中時,一名府役道:“大膽,爾等見了世子還不行禮?”


    馬光等官員聞言一愕,露出無奈委屈的神色,離座向對方行叩拜之禮。這官員叩拜上官也就算了,但拜周王世子這等二世祖,卻實在委屈,就憑你是龍子龍孫?


    府役給世子搬來凳子,世子坐下後翹起二郎腿,抬頭看了一眼,指著林延潮道:“放肆,爾怎敢不跪本世子?”


    藩王受封後,公侯大臣皆伏而拜謁,不可鈞禮。皇明祖訓裏有雲,敢有侮慢王者,即拿到京裏來。


    這是朱元璋的話,可實際上在明初藩王勢大時,文武官員見藩王無禮,不行跪拜者,藩王甚至可自行處斬。


    見藩王不拜,而被藩王斬殺的官員,那可是不少。


    見周王世子這傲慢的樣子,林延潮拱手道:“見過世子,此乃本府正堂,本官暫署堂印,就算總督巡撫親來,禮也不可臨於本官之上。請世子不要見怪。”


    “大膽,哪有這個道理?”周王世子左右一並喝道。


    左右官員都替林延潮捏了一把汗,換了脾氣不好的藩王,以往真有將對他無禮的官員,拉出打一頓的例子。


    但他們不知,林延潮見周王世子來了,就吩咐孫承宗立即將府裏衙役都調來埋伏在兩廂。一旦動手,他絕不會吃虧就是。


    這時周王世子冷笑道:“這位大人,真好大的官威啊。太祖爺爺在時,本世子殺你一各五品官,不過如殺一犬爾。今日也不與你計較,你發了三次牌票至王府來,說我身旁教習強奸民女。蔣教習有此事嗎?”


    那蔣教習上前正色道:“迴世子爺,並無此事。”


    周王世子點點頭道:“好了,案件已是說清了,咱們走!”


    說完周王世子起身,隨從跟他而去。


    “啪!”


    驚堂木重重一響,周王世子嚇了一跳,迴頭罵道:“敲什麽敲?你叫花子要飯是不是?”


    林延潮蔣驚堂木一擱,卻溫言道:“世子,是本官失禮了,既然人都來了,不妨多問兩句,本官對上麵也有個交代。”


    “這還像句人話,”周王世子點了點頭,“快點審吧,蔣教習還要替本世子抓鳥呢!”


    說完蔣教習站在堂中,有恃無恐也不跪下。


    林延潮看了一眼蔣教習,然後道:“將告狀之人帶上堂。”


    但見一老一少來至堂中,跪下叩頭道:“草民見過老父母。”


    林延潮道:“狀中被侵犯之民女,乃你何人?”


    老者聞言道:“是草民女兒,我家阿二的姐姐,上個月,已投井自盡了!”


    說完父子二人,都抹了一把淚水。


    蔣教習在一旁道:“這可與我無關,老頭,你女兒死了,別賴在我身上。”


    ‘啪!’


    驚堂木一響,林延潮道:“蔣大裏,本官問你話了嗎?此次記下,下次以咆哮公堂論罪。”


    蔣教習悻悻退至一旁。


    老者摸去淚痕道:“是啊,我家阿姐雖不是蔣大裏所殺,但當日若不是他強逼,我家阿姐今日也不會受辱自盡。”


    林延潮對老者道:“你將此事,原原本本說來。”


    老者道:“是老父母,草民家在鹿邑縣世代耕田為生,去年為官府指派供應周王府祿米。這蔣教習率人收繳祿米,向草民索要好處,否則就說草民所繳的祿米低劣。小民給了他好處後,他又道今年王府俸米一石要加八鬥耗米,並還要折以銀子……”


    “當時正值秋時,穀賤銀貴,草民一時湊不齊這筆錢,懇請拖延個數日,哪知蔣教習卻將草民的女兒掠走,要挾說不拿到錢就不放人。”


    “草民沒辦法求遍了人,這才借錢贖人,哪知……哪知蔣教習將阿姐還迴來時,阿姐已被他糟蹋了……此事本鄉百姓都作可見證,裏長,老人都願為草民作保。”


    林延潮將卷宗放在一旁道:“帶裏長,老人。”


    裏長,老人上堂跪下。


    林延潮問道:“你可為告狀之人方才所言作保?”


    裏長,老人一並道:“迴老父母的話,草民與陳家集一鄉百姓都可作保,不僅告狀之人一家,蔣教習借著為王府收繳祿米,魚肉一鄉。”


    林延潮看向蔣教習道:“他們所言句句是真嗎?”


    蔣教習昂然道:“是真的,這幫刁民拖延王府的祿米,當然要用些手段,至於那女子……這利錢嘛,總是要收一點的。”


    老者身旁的少年站出來道:“老爺,不僅是這蔣教習,還有他身旁這兩人,他們都有欺負我姐姐。”


    蔣教習身旁走出二人對小孩罵道:“你這臭小子,竟敢告你大爺我!”


    “真狠當天沒將你與你姐姐一並掐死!”


    蔣教習孔武有力,是王府的棍棒教習,左右王府隨從平日也是囂張跋扈,狗仗人勢的主,眾人當下對著這一老一少罵了起來。


    王府之人如此囂張,馬光等眾官員都是失色。藩王王府聚眾衝擊有司,對於河南官員而言,是經常的事。有一年周王府因祿米未給,宗室竟於城內公然搶奪民財,民間大怒,上下為之罷市。


    堂堂河南巡撫聞此,卻睜一眼閉一眼。


    蔣教習等人揮舞著如錘般的拳頭,據這少年的眼前不過數寸,罵道:“小雜種,你敢再說一句?”


    麵對恐嚇,這少年絲毫不懼,橫眉冷目,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倔強地道:“我就說,我就說,是你們害死我姐姐的!”


    蔣教習大怒,揮拳欲打。


    而老者唯有緊緊將少年摟在懷中,用自己老邁的身軀護向這些揮舞來的拳頭。


    月台下聚集的眾百姓們,見這一幕都滿懷激憤之色,敢怒而不敢言。


    “啪!”林延潮驚堂木一拍,“來人!”


    孫承宗帶著近百名衙役,拿著鐵索,腰刀,棍棒將公堂上團團包圍。


    周王世子起身驚道:“你要幹什麽?你要造反嗎?別忘了,若是本世子在聖上參你一個不敬之罪,你烏紗帽。”


    林延潮站起身,立在公案後那滿江崖海水雲雁圖的屏風前。他伸手指了指頭頂問道:“世子,你可知本堂的名字是什麽嗎?”


    周王世子不屑道:“本世子哪理會這麽多?”


    林延潮道:“世子不知,那本官告訴你,本堂名為保民堂。林某官位雖卑,卻為聖上所欽點,撫一府百姓,保境安民就乃我林某之職責!”


    周王世子叱道:“你與我說這麽多道理幹什麽?你叫這麽多人來是不是要謀害本世子?”


    “世子請放心,此事無你無關,”說完林延潮麵色一厲,“將蔣教習犯事三人拿下,若有阻攔者,與之同罪!”


    孫承宗帶著衙役,兩兩伺候一個,將蔣教習三人拿住。


    蔣教習等不斷掙紮,哭求道:“世子爺救我,世子爺救我!”


    林延潮肅然道:“跪下,聽判!”


    蔣教習不跪,左右衙役下了狠手,將蔣教習腿打斷,強按跪下。


    周王世子冷笑道:“你不過是一名同知,耍什麽官威?本世子勸你一句,今日你得罪了我周王府,以後有你好果子吃,你聽好了嗎?”


    “你才給本官聽好了!”林延潮厲色道,“本官當初連潞王都敢彈劾,世子你比潞王如何?”


    周王世子臉色一變,潞王乃是親王,當今天子的親弟弟,論地位尊貴,絕非他這郡王世子可比。


    “你就是那個上諫天子的林三元?”周王世子聞言大驚失色,若早知道是林延潮為同知,他如何也不敢來啊。


    林延潮不理驚駭之中周王世子,而是拿起了手中簽筒。


    這公案上簽筒,裏插著紅綠頭簽。


    簽筒容積是戶部頒定的一鬥米,紅綠頭簽長是一尺,朝廷用簽筒為量具,意在讓官員監督胥吏,不讓他們盤剝百姓。


    但這簽筒,紅綠頭簽除了量具外,還有一個作用,那就是替朝廷明正典刑,為百姓主持公道,伸張冤屈!


    “蔣大裏,翁有才,薛少裏三人聽判!”


    公堂上下一片肅然。


    蔣教習三人抬起頭,目光中終於露出一抹膽怯。


    “爾等身為王府府役,卻敢僭越律法,私囚用刑,強(協***民女,催討祿米,殘虐害民,無惡不作!舉頭三尺有神明,爾等所為已人神共憤!”


    說完林延潮從簽筒裏抽出了一支紅頭簽來道:“本官判你死罪,處以杖斃!”


    說完林延潮袖袍一拂,一支紅頭簽被重重地擲在地上。


    當!


    一聲清響後,蔣教習三人癱坐在地,那對父子已是泣不成聲。


    左右衙役手持水火棍上前,兩人用棍叉住犯人之頭。


    “司馬老爺,饒命!”


    “司馬老爺,開恩啊!”


    “司馬老爺,饒我等狗命!”


    被按在地上的蔣教習等三人此刻方知周王世子救不了他們。


    但林延潮卻道:“行刑!”


    兩名衙役揮舞水火棍,一上一下地揮杖。


    蔣教習三人初時還叫喚求饒,但後來卻一聲不吭。


    老者少年摸去眼淚道:“阿姐啊,阿姐,你看見了嗎?今日爹替你報仇了啊!你冤屈已被昭雪了!”


    下麵月台下的百姓,也傳來哭聲,婦孺們掩麵痛哭。


    “此天道昭彰啊!”月台下一名老秀才開口道。


    杖刑之後,差人上去查驗確認後,林延潮對周王世子道:“就勞請世子為他們三人收屍!”


    周王世子聞言麵無血色,隻能狼狽而去。


    而馬光等人都是膽戰心驚,大氣也不敢喘。


    今日見林延潮鐵麵無情,嚴明執法,他們心底肅然起敬。而刑法司吏好心勸道:“司馬老爺,今日你折了周王麵子,以後周王恐怕不會善罷甘休啊!”


    林延潮還未迴答,這時候堂上堂下老百姓唰唰地拜倒。


    老者父子,裏長,老人一並叩頭道:“謝林青天為草民主持公道,此恩此德小民此生結草銜環,也是報答不盡!”


    堂下老百姓也是叩頭道。


    “叩謝青天大老爺!”


    “叩謝青天大老爺!”


    “叩謝青天大老爺!”


    但見老百姓黑壓壓一片跪倒,堂上之人無不動容。


    民心,為權貴前何等柔弱,但合在一起也能為天下至強。


    眾官員都看向堂上林延潮,心道今日他所為之事,真不愧為青天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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