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另一個時空的商丘縣誌中記載。


    萬曆年,呂乾健為商丘縣令時,遇壬午寇亂,然後全城灰燼。


    壬午年即是萬曆十年。


    而林延潮正是萬曆十年十二月至歸德府府城商丘到任的。


    林延潮雖身為穿越者,但對於商丘縣誌這等地方誌,上一世時是絕對沒有看過的。


    所以他根本不知商丘在曆史上會遭遇這場寇亂,最後導致歸德府府城商丘‘全城灰燼’,此後十幾年竟遭‘廢縣’。曆史上流民饑民肆虐破城,隻在崇禎年時才比較常有,在這萬曆初年,大明朝正是盛世之時,怎麽可能會有這樣的事,林延潮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


    林延潮若早知如此,就是打死他,也不會在這檔口來商丘赴任。


    這一日正是萬曆十年,也是萬曆壬午年的最後一日。


    商丘城內的百姓張燈結彩,燃放爆竹。


    雖說今年過了大水,但城裏所居的都是大戶,隻要商丘城不被水淹,這場大災與他們無益。


    城內米價瘋漲,米價五錢一鬥,麥三錢一鬥。


    要知道當時一石稻米一兩,一石麥才七錢。


    在如此暴利之下,盡管蘇嚴三令五申,以嚴刑峻法令下麵官吏不敢輕易貪墨賑災糧,但仍是有不少胥吏鋌而走險。


    官員肥己,城外饑民吃不上飯,但城裏大戶卻沒有這擔憂,不僅主人家吃得好好的,甚至連下麵幾百,上千名的仆役都是衣食無憂。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本來府衙封印,一般地方衙門臘月二十,已封印了,但歸德府一直拖至臘月二十六。


    衙門裏六房吏員這時候,本該恩準迴家過年,但蘇嚴嚴苛治下,不少吏員仍是留班在值。


    知府,同知,通判,都是外地官員,吃住過節都在府衙,故而無所謂。但府衙裏吏員都是本地人,盼望著能早點迴家,但到了這天,知府仍是不放人,故而六房吏員暗地裏將知府十八代祖宗通通問候個遍。


    不過林延潮倒是欣賞蘇嚴此舉。


    要知道衙門封印日後,官員們大多放假,迴家過年,故而對地方無法監管。


    故而有舊俗,官府封印,貧民搶小物不禁。


    就是如果被人劫掠,隻要不是重大財物,在封印日時官府是不會追究的。


    這不僅是在地方,就算是天子腳下的京師,也是如此,衙門封印時,無恥之徒三五成群,擾害街市,搶掠毆打百姓。


    所以這時候,也是治安案件多發之時。


    蘇嚴嚴苛治下,保持這一日至少城中,仍是大體無事。故而林延潮在府衙大堂上,安心地喝著茶。


    他與蘇嚴雖是不睦,但麵上大家仍是笑嗬嗬。


    林延潮也不是那麽強硬之人,畢竟人家是知府,自己完全與他對著他幹,也是不明智的。


    林延潮就讓師爺丘明山,與知府師爺讓師爺拉關係,商議大小事。


    在官場上,兩位官員尿不到一個坑,也是常有的事,若當麵商議,往往說不了幾句話就要吵起來,搞不好要抄家夥打一架。故而師爺們就發揮作用了,這在官話上叫‘二爺們代老爺講斤頭’。


    所以在府衙裏,林延潮與知府是話不投機半句多,但政務上二人卻沒有隔閡,該辦的都辦。


    丘明山雖是小人,但畢竟是地頭蛇,而且在拉關係這事上,孫承宗是拍馬不及。故而也是多虧了兩位師爺往來,林延潮與蘇嚴關係沒有繼續惡化。


    公文在蘇嚴那簽署完,再轉交給林延潮簽署,二個人全程不說一句話,竟也能把事情辦下來。


    這日清晨。


    府衙裏的官吏都無心事事,指望著蘇嚴什麽時候開恩,讓官吏們迴家過年。


    不過就在這時,一名武將大步走上公堂向公案後批改公文的蘇嚴行禮道:“末將歸德營參將餘大忠,見過府台大人,不知召某何事?”


    林延潮聞言看向這位歸德府參將餘大忠。


    但見這武將紫棠臉,頭戴水磨鎖子頭盔,身披鎖鎧,


    林延潮在京城見慣外強中幹的三大營營兵,卻見這參將威風凜凜,附和林延潮心目中猛將的形象。


    蘇嚴開口道:“虞城知縣來人稟告,境內有匪寇出沒,甚至逼近縣城。他恐虞城城小兵少不能抵擋,故而求援。本府想命你率兵馬前去驅趕匪寇。”


    餘大忠抱拳道:“啟稟府台,眼下正值歲末,將士們都是無心出戰,何況軍中已是欠餉半年內,在這時調動,恐怕軍心不服。”


    “若是匪寇打至府城,營內官兵也說無心迎戰嗎?你平日如何治營?”蘇嚴反問。


    餘大忠垂頭道:“府台大人,並非末將不願去。虞城那賊寇多少人,分布在何處?末將一概不知,不如派細作打探清楚後,再作出兵。若府台擔心虞城安危,依末將看來虞城雖小,但若小股賊寇來,守住城池應不在話下。”


    聽餘大忠之言,林延潮也覺得有道理,敵情不明,擅自出城作戰,乃是兵家大忌,除非你的有絕對勝算。


    蘇嚴哪裏聽得人勸,冷笑道:“餘參將,莫非怯戰否?上一次兵備道大人來時,你吹噓你的兩百家丁如何如何之驍勇,本府也是與有榮焉,但現在區區幾個蟊賊,爾竟嚇得不敢出城。”


    餘大忠聞言,露出了羞憤之色道:“迴稟府台,末將不是怕死,隻是怕末將不在府城坐鎮,府城有所閃失。既是如此,懇請府台大人守好城池,末將這就率家丁出城殺賊。”


    蘇嚴點點頭道:“這本府自會曉得,趁著賊勢未熾,餘參將立即去剿滅此賊。”


    林延潮聽了也沒反對,一來自己與蘇嚴已是不和,這時候再反對,除了增加二人間不快,並沒有益處。


    二來林延潮也是‘輕敵’,認為匪患不會有多嚴重,畢竟這樣的幾率太低了。


    其實在嘉靖三十二年時,歸德柘城人師尚詔,率眾數千,就是破了歸德府府城,之後又破府、州、縣城二十餘座,造成了嘉靖年間河南最大規模的農民起義。


    但眼下誰也料想不到此情形,曆史上萬曆十年,那攻破歸德府的寇亂如期而至。


    餘大忠走之後,率領的官兵即遭到了亂匪的伏擊。


    這亂匪不是什麽饑民,而是從山東來數股最有名的響馬。


    他們在山東走投無路,這一次趁著黃河凍底了,故而南下至河南幹一票大的。


    眼下河南遍地時饑民,這數股山東響馬過境後,即聚集了饑民破了虞縣,然後強迫虞縣縣令寫了一封書信,誘歸德府派兵來救。


    結果餘大忠率的援兵在半路上,被響馬伏擊,官軍大敗。


    然後這股流賊,裹挾百姓近萬殺至歸德城來。


    到了中午時,衙門裏官吏終於恩準迴家過年。


    就連林延潮也是無心在府衙裏候著,就在這時看見有幾名官吏急匆匆地奔入府衙正堂。


    林延潮沒在意,前往後堂時,就見丘明山疾步上前,看左右無人,急聲道:“東翁,借一步說話。”


    林延潮點點頭與他走至一隱蔽處,這時丘明山道:“東翁大事不好了,虞城縣被亂賊破了。”


    林延潮吃了一驚,問道:“什麽?你如何得知這消息?府尊不是派餘參將去平叛了嗎?”


    丘明山倉皇道:“這我也不知,聽聞餘參將的官兵,不知為何被打敗了,眼下亂賊正往府城趕來,賊勢甚眾。”


    林延潮聞言不由沉聲道:“不好,那我要立即稟告府台,讓他早作防備。”


    丘明山拉住林延潮,搖頭道:“東翁來不及了。”


    “怎會來不及?”


    丘明山道:“府裏最精銳的人馬被餘大忠帶走了,眼下府城裏隻有不會打戰的衛所軍,又值過節,若聞之賊寇殺來,還不人心惶惶。何況府台大人一直以苛法治下,府裏早有民怨。若是亂賊殺來府城,城外不得入城的災民心懷怨懟下,反而會加入寇賊,倒是如何能擋得住。”


    “故而卑職請東翁,曾著消息還不明朗之際,速速離開府城,遲了就來不及了。”


    林延潮怒道:“你這說得什麽話?本丞乃本府地方官,若是在這時擅離職守,棄滿城百姓於不顧。朝廷追究起來,我前途盡毀不說,還要下獄。”


    丘明山笑著道:“東翁,本府的正印官乃知府大人,若是他棄城而逃,絕對是死路一條。但東翁乃同知,是佐貳官,不當其責。事後就算朝廷追究起來,也是罪輕一等。東翁大可推言,自己是奉命在外視察,河工還是民風,隨便編一個理由,有申閣老在廟堂之上替東翁說話,不會有什麽大罪。”


    “何況若是城破,府台大人不是死,就是下獄。東翁你去請援軍迴府,平定匪亂,收拾殘局。到時不是有罪,反而有功,如此本府官員,以東翁你馬首是瞻,我們要怎麽說就怎麽說,還順手鏟除了府台大人這政敵,這不是一舉兩得嗎?”


    丘明山幾句話下,說得林延潮不由意動,但仍是道:“不可,這是臨陣脫逃,有愧職守,此有愧本府百姓。”


    丘明山聞言跪下,垂淚道:“東翁都到什麽時候了,若是城池一破,那就是玉石俱焚,不僅是滿城百姓,就是官員也是無二。東翁不為自己想想,也要為家小想一想啊!”


    林延潮聞言不由心底一糾,這時他該如何選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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