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在太後麵前這一番肺腑之言,令太後不由失語,似被天子說服了。


    但這時在太後身旁的高公公卻慌了,連忙道:“陛下與三位輔臣,有句話老奴不得不講。”


    “昔日桃應問孟子,舜為天子,瞽瞍殺人如何?孟子說,舜視棄天下猶棄敝蹝也。竊負而逃,遵海濱而處。太後終於是陛下的生母,潞王是天子之親弟,我大明乃以孝悌治天下,人倫大於法理,子豈能斥母之過?如此不可為天下表率?”


    高公公說的意思,太後,潞王,雖然有過錯,但儒家傳統是親親相隱,子隱父,父隱子。


    以往有人問孟子,舜為天子,他爹殺人怎麽辦?孟子就說,舜要棄天下如敝,背著他父親跑到國家管不到的地方。


    若要依大臣所請,將潞王大婚之費減去三分之二,不等於是太後與潞王承認自己錯嗎?哪裏有兒子逼著母親和弟弟承認錯誤的道理?這一番話,在法家眼底簡直大逆不道,但在古人眼底就是政治正確。儒家就是倫理是大於法治!


    但是張四維,申時行卻對此嗤之以鼻。他們身為讀書人,科舉的題目來來去去考得就是這些。


    經曆過無數科場考試的讀書人對孔孟之道都有一套有利於考試答案,或者是有利於自己的辯解。


    高公公以為儒家的大義,能難住申時行,張四維,但這對他們而言,真是小兒科。


    張四維想也不想地道:“徐元慶手刃父仇,柳宗元曾道,若徐元慶之父若真枉法,乃其死於法,而非死於吏。法其可仇乎?仇天子之法,而戕奉法之吏,是悖驁而淩上也。”


    “故而可照古人先例為之,削潞王大婚之用,乃是太後體恤百官,百姓,此乃美名,何曾有過。”


    武則天當朝時,徐元慶之父為官員所殺,後徐元慶殺此官,手刃父仇後,向官府自首。


    當時為親報仇,乃儒家之義,官員們一致認為要放徐元慶,赦他無罪。但最後武則天的做法,是殺了徐元慶,再對於他的孝道進行表彰。


    此事傳到後來柳宗元耳裏,說這不對,徐元慶其父若是枉法而被殺,那不是死於官員手中,而是死在國法手中。徐元慶殺官乃藐視國法,當然該殺,而且也不能表彰。


    下麵同理可證,不是天子要向天下告之太後,潞王過錯,而是百官向太後請求減免潞王大婚之用,太後體恤萬民故而答應了。


    張四維說完,高公公終於明白了,什麽是關公麵前耍大刀。


    自己一個太監和張四維這樣翰林出身,經史爛熟胸中的首輔辯禮,那簡直是不自量力。


    高公公自知說不過張四維,對太後梗咽道:“太後,老奴無能。”


    李太後雙目一閉,陡然頭一暈,側栽在坐榻上,鳳釵步搖一陣亂顫。


    “太後,太後。”高公公等服侍太監一並哭勸。


    天子見此不由失色,但張四維,申時行都極力示意天子不可輕舉妄動。


    李太後擺了擺手示意無事,然後道:“三位輔臣先退下,哀家有幾句話與陛下說。”


    張四維,申時行對望一眼,當下依諾退下。


    天子跪在殿中,這時聽得垂簾後李太後道:“翊鈞,到娘身邊來。”


    翊鈞是天子名字,滿天下讀書人,寫到這兩個字時都要缺筆避諱。普天之下唯有一人可以叫他名字。


    高公公等太監將垂珠簾掀起,天子提起龍袍,來至太後身旁,滿心忐忑。


    但見太後看著天子,熟視良久,終於歎道:“翊鈞終於長大了!”


    天子失語,太後道:“這一手借大臣之勢向母後施壓確實極好,天子以家國四海為念,此事若是辦成,文武百官,天下萬民必是對你交口稱讚,稱頌你是堯舜一般的聖君。如此娘和翊鏐背負一時罵名,又有什麽不妥呢?”


    天子垂淚道:“母後,你是知道的,這並非是兒臣的本意。兒臣根本沒有打算,都是大臣們相逼的,實不敢損母後你的聖名。”


    太後搖了搖頭道:“哀家又有什麽聖名?說了根本,哀家就是匠人之女,當年若非僥幸選入先帝潛邸侍奉,而今不知嫁給哪個凡夫俗子過其一生。也難怪先帝幾位嬪妃都在暗中笑母後是寒家之女。”


    “他們說得沒錯,哀家就是寒家之女,故而自小是窮怕了,對於錢財難免是看緊了些。”


    太後對天子道:“哀家知皇兒你一直在心底怪哀家偏心潞王,但對哀家而言,你們親兄弟,手心手背都是肉。”


    “隻是你身為天子,尚能日夜陪在哀家的身邊盡孝,但是……但是潞王大婚後就要就藩了,按祖宗之法,藩王就藩後永不能迴京。故潞王哀家是見一麵是少一麵啊!將來就是哀家死了,他也不能來京,這就是祖宗之法,天家無情!”


    天子垂淚道:“兒臣不孝。”


    太後撫著天子的手道:“所以翊鈞不要怪哀家,有什麽好得都留著潞王。”


    天子拭淚。


    這場暴雨終於有所停歇。


    方才漫天大雨似烘爐般,將人都熬了一遍。


    此刻仍跪在皇極門前的大臣都麵色鐵青。


    一名一名身子弱的大臣,因不肯避雨,直挺挺地廣場在跪暈過去,然後被一旁的軍丁拖走至無雨處避雨。


    盡管如此仍是有幾十名官員,不畏風雨跪在皇極門前。


    他們被寒雨激得牙關顫顫,臉色鐵青,麵上仍是不屈之色。


    但這最猛的一場雨已是過去了。屋簷下零星滴水,叮咚地打在紫禁城凹凸不平的地磚上。


    朱賡正了正衣冠,從方才避雨的東閣裏出門,又重新跪在了王家屏的身旁。


    朱賡看了凍得麵色蒼白的王家屏,於慎行一眼,默默歎了口氣,然後望向皇極門大聲道:“皇上啊!”


    至於沈一貫也是彈了彈官帽,在來廣場中。沈一貫詩書風流,雖有風骨,但更講風度,不肯冒雨,再說就算跪在門前,雨下這麽大,天子也看不見。


    但沈一貫看了一眼,被雨澆打的跪得不穩的於慎行,王家屏,顧憲成等人心底卻是露出敬佩之意。


    不少如沈一貫,朱賡這樣方才避雨的官員,也是一扶官帽,來至廣場上。


    甚至還有上百名在外朝聞訊的官員,剛從午門趕來。他們多是穿著藍衫的卑官,平日隻聽部堂之命行事,六部首領官即是他們能打交道的最大官員。


    這場叩闕與他們八竿子關係都打不著,但他們卻義無反顧,隻是為了一片公心,心中熱誠。他們在滿是積水的地磚上跪下,朝皇極門叩拜。


    大雨過後,皇極門官員更多,已是聚集了三百餘名官員。


    皇極門再度被捶得搖搖欲墜。


    他們叩闕痛哭,悲憤,不平,報國各等心情混雜其中。


    就在這時前門的拍門聲卻停了。


    前方的官員們一陣騷動,皇極門徐徐從左右開啟。


    前方叩闕的官員退了幾步,從玉階由下而上跪拜的官員,也是紛紛後退。


    不知誰高聲喊了一句。


    “皇上!”


    一個聲音連著一個聲音。


    “皇上!”


    “皇上啊!”


    百官由前至後如起伏的海浪般,盡數拜倒在地。但華蓋之下,手持金瓜、寶頂、旗幡的侍衛簇擁中,年少的天子從皇極門中邁出。


    百官仰起頭,不可置信般激動地道:“皇上!”


    “真的是皇上!”


    “皇上啊!皇上啊!”


    年輕的天子目光所及,但眾臣們遠遠如波浪般起伏拜倒,而三輔臣恭敬地侍立在側。


    天子微微抬起眼睛,遙望著被大雨一洗後的蒼穹,心底默默道:“先帝放心,朕一定會作一個堯舜般的天子!”


    這時張四維率三輔臣跪下,行三拜五叩之大禮。


    百官亦隨即叩拜,然後山唿:“聖躬萬福。”


    天子的目光從天邊垂至眼前,輕輕點點頭道:“百官所請,朕已是與三輔臣稟明太後了。太後聖德,以百姓為念,以百姓之憂為憂,故朕來此詔告眾臣,天下萬民。”


    天子的玉音清晰在廣場中迴蕩,他頓了頓,看向階下百官。


    百官仰起頭凝望著自己,有人口唇嗡動,有人舉袖試淚。


    “朕詔告天下臣民,潞王大婚之用減至兩百萬兩,節餘三百九十萬兩,九十萬兩以償九邊軍餉,另再支五十萬兩犒賞邊軍,三十萬兩予蘇鬆賑災,一百二十萬兩予河南布政司,河道,漕運,用於賑濟災民,修補河堤,疏通漕運,其餘補太倉之虧空。”


    不少大臣聽見天子所念後,都是激動地暈了過去。


    更多的大臣們早已是泣不成聲,埋首在地上落淚。


    “先首輔張居正為政時,偏衷多忌,鉗製大臣,專權亂政可查,念為相以來以家國為任重,破世人悠悠之習,而措天下於至治,此功不可泯矣。著複其官,賜官田三百畝供養其老母,及家人。赦其三子,長子張敬修追贈禮部主事,蔭其一子為中書舍人,張嗣修,張懋修亦複其官,然貶為知縣,欽此。”


    “皇上聖明!”


    百官山唿拜伏!


    天下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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