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層層壓來,其風驟起。


    陡然轟隆一聲響雷,烏雲深處電閃雷鳴。


    驟雨傾瀉,猶如鞭子般一下一下地抽在地上,嘩嘩地猛濺起半人高的水霧。


    宮裏的百官,太監,宮女們都是駭然看著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


    大風大雨席卷天地而來,令人聞之色變。


    慈寧宮前,天子看著這場豪雨,就算身在屋簷下,亦感到濛濛水氣,直透重裳。


    天子看著慈寧宮的宮殿,人到了門前卻開始遲疑。


    年少時太後威脅天子行廢立之事,還舉出張居正要作伊尹,霍光的可能,給他的心中留下深深的陰影。


    當時天子嚇得一夜不眠,自古以來,廢帝有幾個好下場的?不,沒有一個。


    他記得本朝建文帝有一個兒子,在金陵城破時,隻有兩歲。


    成祖將這兩歲大的孩子,關在深宮中,稱為建庶人。衣食供給雖說周全,但自幼囚禁深宮中。


    就這樣囚禁了幾十歲,到了五十七歲時,這時的天子,早不是成祖,而是經曆過奪門之變的明英宗。因有與建庶人同樣經曆,明英宗決定將建庶人放出。


    但是百官擔心有人會擁立建庶人複辟,英宗卻道,有天命者,任自為之,仍決定將建庶人放出。但建庶人得釋後連牛馬都不知道,數月後反而病死了。


    而天子記得太後威脅他要行廢立之事時,就是用他的弟弟潞王來取代他即位。


    這個威脅一直到,天子有了皇長子後方才解除。皇長子一誕生,首輔張四維,幹的第一件事就是上表請求潞王大婚,然後就藩。


    親王就藩,等於放棄了皇位的繼承權(參考曆史上福王就藩)。否則天子一直未有皇長子,潞王養在宮中,那就是帝位默認繼承人。可是李太後在天子麵前對潞王露出不舍之情。


    所以天子為了讓潞王順利就藩,對於李太後,潞王之請幾乎是有求必應。


    故而李太後給潞王五百九十萬兩大婚猶自不足,還請每年給潞王歲支祿米一萬石今在京歲且支三千石鈔一萬貫,以及旗尉六百名,精壯軍一千名充潞王的王府隨侍。


    潞王大婚金珠不足,戶部另外掏錢補貼。


    這時潞王又提出湖廣就藩太遠,想要在河南就藩,好咫近天顏。


    這時湖廣的王府已是修好,造價百萬兩以上,但說不要就不要了。於是天子令讓河南布政司承擔新王府修建,新王府造價在六十七萬兩,然後黃河大水,河南布政司就炸了。


    (筆者按,曆史上潞王卻一直留在宮裏,直到萬曆十七年才就藩,史書說兄弟二人和睦,所以在天子離宮時,都是令潞王監國。真相到底如何?)


    所以林延潮上奏章攻訐潞王時,天子的心情到底如何,也是仁者見仁。


    天子與三位輔臣當下跪在慈寧宮前,等待太後的接見。但慈寧宮裏,內侍們都佇立不語,太後沒有出聲讓他們進門,眾人就唯有如此跪下去。


    天子心底有點打退堂鼓了,若是太後不見,他難道就一直在這裏跪下去?外周下起了大雨,朝臣們是否會堅持下去?


    李太後雖不說明態度,但這一個拖字訣,已是化解了他們一切的手段,除非天子敢冒著大不韙衝進慈寧宮去。


    天子有幾分退縮之意,但就在這時,張四維卻錚錚有聲地道:“陛下,宋時明肅太後與仁宗同幸慈孝寺,欲乘車先行,魯宗道上言,夫死從子之義,以此力爭。太後遽命輦後乘輿。”


    “天子與大臣於慈寧宮前跪諫,此禮乎?”


    張四維說的是仁宗與明肅太後的事,以孝而言,太後應乘車在前,天子乘車在後。


    但大臣力爭說,女子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這才是三從四德。眼下先帝已去,太後應從於當今天子,豈可駕輦在天子之前,太後聽了大臣反對,這才將駕輦從於天子之後。


    張四維說完,申時行亦道:“陛下,昔日仁宗率群臣朝太後於內殿。範仲淹上疏,天子奉親於內,自有家人禮,今顧與百官同列,北麵而朝,虧君體,損主威,非所以垂後世法。”


    “今日天子與臣具在,北麵太後事之,此非帝王之體,臣請陛下起之。”


    張四維說完,申時行也來幫腔。


    申時行舉得是範仲淹的例子,天子與太後是母子,在宮裏時可以行家人之禮,天子北麵事之無妨。但現在天子與百官同列,君臣皆麵北事之,那麽百官應尊的是天子?還是太後?


    儒臣爭得就是這個禮字,要不然大禮議從何而來。天子原來侍奉太後都是如此,百官們都不敢有二話,但今日張四維,申時行一個首輔,一個次輔卻一並起身論禮。


    餘有丁道:“陛下,倘若魯宗道,範仲淹今日在此,必然就此事向太後陳典。”


    三位輔臣的意思很明顯了,今日之事已是騎虎難下了,若太後你再不給麵子,不知分寸,那麽不要怪我們連遮羞布都給你扯破。


    麵對三位輔臣之拳拳忠心,天子掙紮了一陣,垂頭道:“朕自幼由太後撫養長大,一貫家法如此,兩位卿家不要陷朕於不孝。”


    三位輔臣一並道:“陛下,君辱則臣死,臣等縱死也不能見陛下受辱啊!”


    這時太後身旁的高公公急忙出殿道:“太後懿旨請陛下,三位輔臣覲見。”


    天子聞言頓露出欣然之色,於是君臣一並入了慈寧宮。


    太後坐在垂珠簾後,天子,三輔臣向太後行禮。


    這時垂珠簾後抽噎聲傳來:“陛下,你真是好孝順啊!”


    天子聽了垂淚道:“母後,此乃百官所請,朕……朕也是身不由己啊。”


    “哼,當初非陛下授意,林延潮焉敢上諫,今日非陛下縱容,百官焉敢哭門,哀家含辛茹苦二十年,怎麽就養出一條白眼狼來!”


    天子聽了垂首顫栗道:“母後,兒臣不敢如此。”


    這時張四維道:“啟稟太後……”


    “張四維你住嘴……”垂珠簾後太後打斷張四維的話,“哀家真看錯了你,居然信你將國事托之。你真行啊,張居正在世時,隱忍了八年,張居正死後,你先打倒潘晟,再扳倒馮保,眼下居然連哀家也不放過,甚至離間陛下與哀家的母子之情。”


    “這滿朝文武中,你就是最大的奸臣!”


    張四維惶恐叩頭道:“太後容稟,臣冤枉啊,今日之事若是臣暗中指使,管教臣不得好死。”


    天子也道:“母後,今日之事,張先生他事先確實不知情,都是那些小臣們放肆。”


    太後冷笑道:“不是你張四維指使,也是張四維縱容,哀家就不信你事先一點風聲都不知道。”


    張四維道:“稟太後,臣已是竭力安撫了,但事態已是失控了。臣是一心向陛下與太後,此心天日可表。這一次事了,臣願請辭官歸裏奉養家人,以盡孝道。”


    太後聽張四維這麽說,於是又道:“申時行,你一貫為人忠厚,處事謹小慎微,你怎麽也敢來逼哀家?”


    申時行惶恐地道:“臣實在不敢,林延潮上諫前有找過臣,臣竭力勸之,但臣實勸不動他。而後朝堂上彈劾張江陵,臣為避嫌疑在家中閉門不出,於朝堂之事更是絲毫不知。”


    “而今日百官哭勸,臣是半點也沒有料到。但臣想起大風起於青萍之末,三尺之冰非一日之寒,於潞王之事,百官百姓心中早有不平,如此也不算意外。今日若是元輔與臣再不出麵說幾句話,臣背負一世罵名事小,但陛下,太後蒙此無辜指責事大。”


    “故而臣來此,冒死求太後懿旨,此外別無私心。此事罷了,臣願乞骸骨,懇請太後明鑒。”


    申時行說完,餘有丁也是下跪進言,然後表示願辭去內閣大學士之職。太後知道餘有丁哪有半分主張,都是看張四維,申時行臉色行事。


    垂珠簾後,太後是滿腔怒火,卻不知找誰去降怒。天子表示自己是受脅迫的,而張四維,申時行更將此事都推脫個幹淨。


    難道太後要親自去找門外哭諫的百官去算賬?


    太後氣得是渾身哆嗦:“你們三位輔臣一並請辭,是在逼哀家和陛下嗎?”


    三輔臣道:“臣不敢。”


    太後盛怒之下,這時高公公在他耳旁說了幾句。太後聽了點了點頭,複看向天子,張四維心平氣和地道:“那既是如此,你們三位輔臣就替哀家去皇極門外安撫百官,告訴他們今日之請,哀家已是知道了。


    “讓他們先行散去,那麽待三日後,哀家會給他們一個迴複。”


    張四維,申時行,餘有丁對望一眼,三人久經官場這麽多年,怎麽會在這時候功虧一簣,上李太後當。


    張四維道:“天後有所不知,外頭的那些官員,早已是不聽臣的。臣辦不到。”


    “你可是當朝首輔!”


    張四維伏地道:“太後,臣已是竭力。”


    “張四維!”太後強逼。


    張四維隻是叩頭。


    太後冷笑一聲道:“好,張四維你辦不到,那總有人能辦得到。你們三位輔臣,誰能替哀家和陛下勸退外麵的百官。哀家就讓誰來當這首輔大學士,從此以後哀家和陛下將一切國事都托付給他,讓他當真正的宰相!”


    說完太後將目光看向了申時行,餘有丁。


    而此刻張四維低垂的麵容上卻露出一抹譏諷之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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