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十月的詔獄,雖說不上是滴水成冰,但也有刺骨之寒。


    在牢中林淺淺在那抽噎,林延潮欲摟著林淺淺,卻被她一把推開。


    林延潮無可奈何地道:“我以為你明白我的苦衷,你之前不是支持我的嗎?”


    林淺淺氣道:“可是你之前與我說,最多不過貶官,可沒說下詔獄啊。若是你擔了這幹係,我怎麽也不讓你上書,萬一陛下動怒殺了你怎麽辦?”


    林延潮笑著道:“陛下他重名喜功,欲名揚後世,又行事反複,優柔寡斷。這樣的皇上,雖成不了秦皇漢武那般雄主,但於百官,百姓而言,卻實乃仁德之君,所以不會殺諫臣的。”


    林淺淺心想重名喜功,優柔寡斷,瞻前顧後不是貶詞嗎?怎麽又成了仁德之君了?


    林淺淺聽林延潮說自己性命無事,但又是擔心道:“可朝堂上那麽多大臣,為何他們都不去非要你去。什麽為民請命,天下大義,這些我都不知道。我隻要我們一家三口好好的!”


    林延潮見林淺淺為自己擔心,合著她的手道:“是一家三口,眼下我們不是好好的。”


    林淺淺搖頭道:“可你不好,這詔獄是什麽地方?老百姓都說,就是銅皮鐵骨進去了,也要給你扒一層皮來。


    紫禁城中,寒風撲麵。


    眼見顧憲成跳出來似給張居正,林延潮鳴冤,曾向宗就要將大帽子往他頭上扣。


    曾向宗一副力要將顧憲成與張居正,林延潮之案扯在一起的打算。


    這時又有一名大臣奮然而起道:“曾向宗汙蔑大臣,若是顧主事乃是左中允之同年,就為同黨,那麽在下也是左中允之同年,那麽本官也不是同黨了嗎?請你將本官一並定罪好了。”


    眾人看去,見出聲之人乃吏部考功主事魏允中。魏允中乃魏允貞之弟。魏允貞就是當初在奏章裏指桑罵槐,暗諷張四維,逼得張四維被迫辭相的禦史,現已被貶官。


    至於魏允中,不僅與顧憲成,林延潮乃同年,魏允中為生員時,拜入時河南按察司副使王世貞門下,與林延潮也是半個師兄弟。因這一層關係魏允中與林延潮在同年中,也十分親近。


    眼見戶部主事,吏部主事都站出來鳴冤,曾向宗有些底氣不足。


    而曾向宗揣測,顧憲成,林延潮,魏允中都是申時行的門生,而申時行又是張居正心腹,莫非這一次替張居正翻案是申時行的打算?


    天子目光掃了申時行一眼,見他依舊恭恭敬敬地立在玉階上。


    申時行不是這樣大膽的人,天子隨即排除嫌疑,不信申時行敢策動顧憲成,魏允中在此時上諫。


    曾向宗不敢說話,這時候禦史楊四知出班道:“大膽逆臣,張居正,馮保逆案乃是天子欽定,你這是為他們翻案嗎?這是意圖誹謗天子之聖明。”


    顧憲成道:“昔日江陵公病重時,百官都去祝禱,唯獨我與魏兄二人不去,此戶部的官員都知道的。本官隻是言黃河,蘇鬆水災,眼下當務之急,當下上慰蒼天,下安百姓,而不是忙著追察什麽奸黨,弄朝堂上下人心惶惶。”


    魏允中亦道:“爾楊四知與曾向宗動則指責吾乃楚黨餘孽,難道非要滿朝之上都是奸佞,這才顯得陛下之聖明嗎?”


    顧憲成,魏允中反唇相譏,但楊四知冷笑道:“可我剛才分明聽得顧主事說得張居正,林延潮乃是忠臣。現在要改口,來不及了。”


    說完楊四知向天子抱拳道:“陛下,顧憲成乃楚黨餘孽無疑,還有魏允中為他說話,他們都要替張居正翻案,請陛下一並將他們拿下,交刑部審問。”


    楊四知說完,曾向宗也出班附和道:“陛下,朝堂上楚黨餘孽,危害社稷,傾覆聖統之心可誅!臣請陛下徹查,將林延潮,顧憲成,魏允中三人一律並案,嚴加審問,看看朝堂上還有多少人張居正的奸黨,多少人是林延潮敢誹謗朝廷的後台。”


    武清侯李偉不由捏須,心想好啊,這一次竟一下子撈了這麽多大魚。林延潮為官多年,看來交遊很廣,連顧憲成,魏允中這樣戶部,吏部的實權主事都替他說話,但這樣也好一網打盡。


    “陛下,臣力保張居正,林延潮並非奸黨!”


    此言一出李偉眉頭一皺,心想又是哪個不怕死的跳出來?但看見來人後卻是大驚失色。


    眾朝臣們也是震驚。


    但見一名穿著三品孔雀的年邁官員,顫顫巍巍地出班。


    此人雖是年邁,但無人敢於小窺,連坐在禦座上的天子,也是動容微微離座:“海卿家,你這是?”


    原來上奏之人,正是禮部侍郎海瑞。


    但見海瑞立於班下,目光掃過楊四知,曾向宗。這二人不知為何見了海瑞的目光,都是心底發虛。


    楊四知也顧不得了,搶著指著海瑞道:“陛下,海侍郎為林延潮舉薦,他當然為罪臣林延潮說話!”


    沒錯,海瑞當上禮部侍郎,是林延潮向天子舉薦的,這百官皆知。


    莫非海瑞也是有私心的?


    海瑞迴瞪了楊四知一眼道:“林延潮是吏部的官員,還是當朝內閣大學士?有何舉薦之權?你貿然言之,如此置陛下於何地?”


    聽海瑞之言,楊四知無言以對。武清侯李偉此刻心底也在大罵楊四知蠢材。


    天子也是不快地看了楊四知一眼,擺了擺手道:“楊卿退下。”


    楊四知灰溜溜地迴到班中。


    海瑞袖袍一撩向天子跪下道:“臣海瑞保張居正,林延潮並非奸黨。”


    海瑞一言即出,滿朝皆靜。李偉袖子顫顫發抖,至於曾向宗,楊四知則是麵色如土。


    “陛下,張居正為輔臣十年,功在社稷,過在身家,但功過相抵,不可抹其為國家盡忠之功。至於林延潮……林延潮諫二事疏,臣讀之疏臨表涕零,其拳拳報國之心,天日可表。”


    “臣不知秉公直言何罪?為民請命何罪?為陛下辨析忠奸何罪?”


    海瑞三句正氣凜然的質問振聾發聵,猶如金石激鳴,禦座之上的天子,眼眶微微泛淚,他心底何嚐不知張居正,林延潮乃是冤枉。


    “故而臣力保張居正,林延潮並非奸黨,請陛下明鑒!”


    說完海瑞長叩。


    見海瑞如此,滿朝動容。


    顧憲成,魏允中可以說是因同年之情來保林延潮。


    但海瑞與張居正為官時素來不睦,但竟肯為張居正出聲,這實在是高風亮節。


    禦座上的天子也是措手不及,他看了張鯨一眼。張鯨連忙伏下頭去,對此實毫不知情。


    海瑞不結黨,是天下周知的,張鯨也沒料想他出麵。但天子與張鯨都明白海瑞這番話絕無私心。


    禦座上的天子坐不住了,眼下局勢已超出他的掌控了。


    下麵的官員也不由不顧在旁的監察禦史,交頭接耳道:“雖說平日一貫不喜歡這海筆架,但這一次他說得實在是對。”


    “此錚錚鐵骨,非他顧憲成,魏允中都要下獄了。”


    “此乃千古青鬆翠柏,可為棟梁亦傲霜雪!”


    此刻身在朝班中的於慎行暗自慚愧,雖說他早作了決定,但到了臨場之時,自己卻是猶豫了。


    幾十年的讀書養誌,但真到用的那一刻,不是人人都那麽從容。


    眼下於慎行見海瑞七十高齡仍是秉直上諫,以身為林延潮,張居正作保,現在他又有什麽好猶豫的。


    於慎行牙齒一咬,拳頭一握大聲道:“臣於慎行上疏三事。”


    官員們看著今日,顧憲成,魏允中,海瑞,於慎行他們一個個都是怎麽了,都要替張居正,林延潮申冤嗎?


    但見於慎行將奏章奉上大聲道:“臣於慎行上疏三事。”


    “一事黃河,蘇鬆水災,百萬黎民無家可歸,九邊欠餉,軍心震動,臣請陛下削潞王大婚之費四百萬兩。”


    “二事前首輔張江陵為國盡忠,雖有過失,但不掩其功。眼下張江陵家財已籍,長子刑訊自殺,懇請陛下慎獄敬刑,全張江陵之身後,以存國體。”


    “三事昔秦朝以諫者為誹謗,以刑殺為威,故大臣畏罪持祿,莫敢盡忠。左中允林延潮,秉直進言,犯顏相諫,此無罪也,懇請陛下釋其罪責。若陛下能允臣三請,則百官無不頌揚陛下聖明也!”


    於慎行這終於圖窮匕見了。


    林延潮諫二事疏通就是於慎行說的一二事,至於第三事則是搭救林延潮。


    楊四知,曾向宗見眾怒滔滔,此刻已是不敢說話了。


    而他們的同僚,原本力主清算張居正的李植,江東之等禦史,今日卻奇怪了,竟沒有說一句話。


    這些人都是張四維門生,莫非是張四維授意的?


    武清侯李偉當下忍不住,親自下場站了出來指著於慎行道:“什麽叫百官無不頌揚陛下聖明?你一個人能代表百官向陛下進言嗎?小小一個日講官,居然大言不慚,你有何依持……”


    “臣王家屏附議!”王家屏大步走出,與於慎行站在一起。


    李偉臉上好似重重吃了一記耳光,指著王家屏罵道:“你我有同鄉之誼,老夫平日待你不薄,你竟然……”


    王家屏看了李偉一眼道:“武清侯,請勿見怪,公義大於私情。林中允為天下百姓死諫陛下,吾聞其冤,今日寧與他一並死在這裏,也不願苟活朝堂之上!”


    李偉氣得幾乎吐血,這時日講官黃鳳翔出班。


    “臣黃鳳翔附議!”


    沈一貫出班。


    “臣沈一貫附議!”


    眾官員見這一幕,不由心道,這終於來了嗎?


    “臣趙南星附議!”


    “臣盧義誠附議!”


    陸陸續續幾十名官員出班進言。


    “陛下,古者嚐竭天下之資財以奉其上,猶自以為不足。陛下不愛百姓,而以天下而供潞王,黃河,蘇鬆的百姓聞之泣血啊!”


    “陛下,昔日紂王用象箸。箕子建說,彼為象箸,必為玉杯,為杯,則必思遠方珍怪之物而禦之矣,輿馬宮室之漸自此始,不可振也。今朝潞王大婚用六百萬多兩,移藩一百多兩,日後就藩,修宮,又不知要多少萬兩。自古欲壑難填,無窮無盡也,臣懇求陛下憐惜天下百姓蒼生!”


    “陛下,張居正並無貪汙受賄,此千古奇冤啊!左中允秉公上諫,懇請陛下釋之。”


    天子見這麽多大臣,一個個出班跪地苦勸,心底雖早有預料,但見了這一幕還是有些招架不住。


    天子道:“諸位臣工之請,朕已是知道了。你們不必再說,先行退下吧!”


    天子說完下麵的大臣,卻沒有一人離去。


    隻見大臣們叩闕,以額撞地,一下一下,一聲一聲似撞進天子心底。其餘沒有陳言的百官,也是目光泛淚,心底悲憤至極。


    武清侯也是上階向天子道:“陛下,請速速勸大臣們退去吧。”


    天子立即對站在玉階上的三位輔臣道:“三位閣臣,你們替朕勸一勸!”


    張四維,申時行,餘有丁聽了聖旨竟是不動,如泥塑一般立在原地。


    張鯨立即道:“三位輔臣,陛下問你們話呢?”


    申時行緩緩出班向天子叩了三個頭,眼眶旁滲出幾滴熱淚:“陛下,臣昔日受知於張居正,乃經他向陛下舉薦為日講官,而罪臣……罪臣林延潮是臣的弟子。這一切之事,臣皆責無旁貸。臣請陛下革去臣的朝職。”


    “申先生,你?”天子震驚,他沒料到一貫謹慎處事,唯唯諾諾的申時行,今日居然敢違抗他的旨意。


    武清侯李偉向張四維急道:“元輔,你身為百官領袖,怎麽也不約束官員,你看他們這是要逼宮啊!”


    張四維不屑地看了李偉一眼,然後出班向天子道:“陛下,臣約束大臣不利,以至有今日之事,懇請陛下允臣辭去首輔之位,允臣告老還鄉。”


    張四維說完,武清侯不敢置信心道,張四維竟然背叛了自己與太後。


    餘有丁也是出班道:“臣也有失職之罪,懇請陛下也允臣告老還鄉。”


    天子失色道:“你們是內閣大學士……你們,你們竟也來逼朕!你們怎麽敢如此?禦前侍衛何在?”


    殿上殿下的禦前侍衛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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