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沈一貫走後。


    丫鬟給申時行遞上熱巾,申時行一麵拭手,一麵與吃著西瓜的林延潮笑道:“老人家不能貪嘴,否則要拉肚子的,你是年輕人多吃點消消暑熱。”


    林延潮笑道:“恩師身子一貫康健,你這是讓學生多吃些呢。”


    申時行笑了笑,看著林延潮大口大口吃著西瓜,然後問道:“說罷,這一次你夜裏來老夫有什麽事?”


    林延潮放下西瓜,對上申時行的目光道:“今日張府二公子三公子來找學生。”


    申時行點點頭道:“是張嗣修,張懋修吧。”


    林延潮道:“是,今日疑似高新鄭遺作的《病榻遺言》在士林間傳閱,他們擔心有人要對文忠公不利,希望學生能在陛下麵前進言。”


    聞言申時行端起了茶吹了一口道:“我記得你與張家兩位公子沒什麽私交吧。”


    聽了這句話,林延潮的心頓時沉了下去。


    林延潮繼續道:“學生確與兩位公子沒有私交,甚至還有點過節。隻是學生覺得奇怪,他們為何不去找馮公公,他掌握東廠,要查此書何人所作,輕而易舉,為何偏偏要找學生,莫非馮公公已是自身難保?”


    申時行呷了口茶道:“延潮你多慮了,馮公公是司禮監太監兼掌東廠。若沒有聖上的話,誰可以動他?你太多心了,這一次馮雙林他雖沒有封爵,但侄子還是授了錦衣衛指揮。”


    “前幾日的廷推,福建巡撫勞堪升任左副都禦史協理院事,王篆從吏部右侍郎遷本部左侍郎,之前陳經邦為禮部左侍郎,陳思育為太子賓客,工部尚書曾省吾總辦璐王大婚之事,修建璐王府府邸,由此可見天子對昔日文忠公的舊人還是器重的,沒有廢除新政的意思。”


    “至於朝野裏那些不切實流言蜚語,你我自己先不要信,如此謠言傳一陣也就過去了。”


    林延潮心想申時行這話,就如同自己和張家兄弟二人說的套話一般。不過依申時行之言,馮保現在也是如日中天,這一次廷推張居正舊人大獲全勝,就是實證。


    那麽馮保都是一副穩如泰山的樣子,又何況張居正?


    林延潮點點頭道:“恩師這麽說,學生就放心了。”


    申時行是擺明了不願意把話說明白,那麽自己再追問有什麽用?其實從方才見到沈一貫拿出王錫爵的書信時,林延潮就知自己是白走這一趟了。


    林延潮起身向申時行道:“既是如此恩師,學生告辭,還請你多多保重。”


    說完林延潮對申時行一揖就行離開。


    “延潮你坐下,陪老夫說說話。”


    林延潮走至屋門前,申時行卻叫住了他。


    林延潮重新入座後,申時行語重心長地道:“延潮,你還記得當初是我點你的會元,而後三元及第嗎?”


    林延潮笑道:“何止是會元,狀元,學生為官也是一路靠您提攜,恩師的恩情,學生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申時行捏須道:“老夫沒別的意思,隻是記起,你我一並都是狀元,依靠科舉出身方有了今日。記得嘉靖四十一年高中狀元時,題那進士碑,我還是叫徐時行。”


    “吾自小從舅父,故而從其姓。生父姓申諱士章,為長洲縣學生員。十歲時舅父攜我,曾上門想見他一麵,可他卻閉門不見。”


    “後來我發奮讀書,僥幸中了狀元,衣錦還鄉迴到蘇州,再去申府拜會時,生父已是病故,但申府卻說想讓我歸宗。我問了舅父後,他說我本就是申家血脈,理應歸總。於是我就答允了。”


    申時行短短幾句話道盡了他的身世。


    申時行乃私生子,當時私生子地位,就是非生父明媒正娶,連妾生的兒子都不如。依古代大族的規矩,私生子不僅不能分父親的財產,甚至還不能隨父姓,也不能上族譜。


    申時行生父不拿他當親生兒子看待,但申時行中狀元後,依正常的道理,應好好去申家打臉才是。但申時行沒有,反而歸宗申氏。這現代人看來有些奇葩,但此舉卻附和古人之孝義。


    申時行自嘲道:“吾自從舅父生活,寄人籬下,看人眼色,故而性子柔懦了些,好居住人下,深畏引事上身。王鳳州說吾為官以來,蘊藉不立崖異,那是說的一點也不錯。”


    林延潮抬頭道:“恩師……”


    申時行擺了擺手道:“其實延潮你來府上,你要說什麽,我早已知道。”


    “你與我都是寒門出身,讀書至狀元。地瘠栽鬆柏,家貧子讀書,這話說得何嚐不是你我。我比不上張蒲州,你比不得張懋修,張泰征。故而在官場上我們行事務必要韜光養晦,每一步皆要如履薄冰,否則就是一招誤,滿盤輸,絕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我本不該與你透絲毫口風。曾省吾,王篆他們找我,我可以含糊其辭,但你不行。因為你是我學生,是老夫一手提攜上來的,都是憑自己努力而有今日之地位。將來老夫致仕之後,你是要在朝堂上,護得老夫家人,及身後之事的。故而你一定要聽老夫的勸。”


    申時行對自己實是很好啊,林延潮問道:“恩師,我聽你的就是,請你吩咐。”


    申時行道:“從現在起,不要看,不要問,不要說。什麽都放在心底?旁人問你,隻需作揖就好。不說話,就不會錯事。說錯一字,就是引火焚身,到時老夫也保不住你!”


    申時行這話說得林延潮心底砰砰直跳,竟沒由來生出恐懼來,令他膽顫心驚。以他為官經驗,自是知道這恐懼從何而來。


    林延潮道:“原來恩師薦我為南京鄉試考官,是怕我在朝堂上說錯話。”


    申時行歎道:“你的性子我還不知嗎?你並非是為了做官而做官之人。”


    林延潮點點頭道:“學生明白了,定謹記恩師教誨,學生還有最後一事請教恩師。”


    “你說。”


    “眼下風雨欲來,恩師你到底是站在哪一邊呢?”


    申時行捏須道:“好一句風雨欲來,你要想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蓮,就要爬到風上頭去。”


    “那風上頭是哪裏?”


    申時行伸手指了指屋頂道:“就是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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