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晟不僅與林延潮說了自己反對的意見,還有一些興辦義學的條陳。


    潘晟曆官多年,雖沒有任過親民官,但畢竟執掌一部,在處理政務上的經驗十分老道,故而所言比林延潮的建議雖不見得高明多少,但卻務實許多。


    林延潮有些想當然的地方,經潘晟一點撥,他方知自己的為政處理政事的經驗尚且淺薄。


    到了最後林延潮一臉誠懇地對潘晟道:“中堂一心為公,但下官卻因此事,心底誤會了中堂,著實過意不去,在這裏向中堂賠罪。”


    潘晟笑著道:“宗海哪裏話,元輔……是前元輔曾在老夫麵前誇讚過你,說你是當今朝堂年輕官員裏的翹楚。老夫與元輔相交幾十年,卻從未見過他對哪個官員有如此高的期許,宗海不要令他與老夫失望才是。以後老夫有做得不對地方,你可當麵與我直言,不需因老夫乃閣老,而有所顧忌。”


    林延潮沒料到張居正曾在潘晟麵前對自己評價如此高,想起那日張居正馬車緩緩駛離皇城。


    林延潮心底不由有所觸動,於是向潘晟持禮稱謝。


    林延潮心想,既是已解開誤會,自己是不是要提醒潘晟,張四維對付他的陰謀呢?但自己昨日又答允過張泰征兩不相幫的,這夾在其中真是為難。


    半響後林延潮道:“中堂找下官來,是想下官在天子麵前於此事分辯一二嗎?”


    潘晟點點頭道:“確有此意,不過老夫今早已是上了折子,向天子分辯此事,若是宗海能再替老夫解釋幾句就再好不過了。”


    林延潮鬆了口氣,心道潘晟為官多年,這點謹慎還是有的,看來是自己多慮了。但不知為何又隱隱覺得有幾分不妥。


    但無論妥與不妥,林延潮心想到此也可以了,黨爭之事自己還是不牽涉進去為好。


    於是林延潮從潘晟值房裏告退。


    林延潮離了文淵閣沒幾步,就見一旁有人截來道:“林中允請留步!”


    林延潮見來截自己之人乃董中書,於是問道:“董中書有何見教?”


    董中書道:“見教不敢當,隻是聽說林中允剛從潘閣老值房裏出來,故而特來相詢。潘閣老召林中允前去可有與你交待了什麽話嗎?”


    林延潮知董中書是擔心自己與潘晟通風報信,將張四維要對付潘晟的事泄露出去。若是給他解釋也無妨,但若董中書讓自己不要替潘晟辯解那麽辦,那無疑就陷入黨爭之中。


    張四維手腕厲害,這場爭鬥中潘晟沒什麽勝算,不告訴他,得罪了張四維就不妙了。


    但若不考慮,張四維與潘晟間的齷齪,自己原本應怎麽做,就怎麽做,那此事就簡單多了。


    林延潮皺著眉頭反問道:“每一個出入潘閣老值房的人,董中書都要這樣問一句嗎?”


    董中書聞言頓不快道:“林中允,你不要裝糊塗,你不會忘記昨日與我們公子承諾的事吧?”


    林延潮幾時被人當麵如此質詢過?


    林延潮板起臉來斥道:“董中書,你也是內閣裏的老人了,連這點規矩都不知道?截詢閣老交待之事,就如同窺探樞密,此該當何罪?”


    “無論我與潘閣老說了什麽,你都無權過問,你若一定要問,就請元輔大人親自相詢,我自會與他當麵解釋!”


    林延潮怒斥幾句,引得遠處經過的火者,宮人都是看了過來。


    董中書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林延潮卻占著理字,出言刺探內閣大學士與官員談話,說出去林延潮都可以參他一本的。


    董中書唯有作揖賠笑道:“林中允,是我失言了,給你賠罪還不行嗎?我們閣老與公子對你都是十分看重和信任啊,我隻是問一句,你方才在值房內是否信守承諾?”


    林延潮冷笑一聲道:“你不必再想從我口中打探什麽,至於我是否乃信守承諾之人,也無需向他人解釋,我還有要事在身,告辭!”


    說完林延潮拂袖而去。


    董中書見林延潮如此咬了咬牙,唯有迴到值房向張四維稟告。


    張四維聞言頓時色變,手中的茶盅掉在地上,茶水灑了一地。


    董中書見了嚇得跪在地上,連聲道:“元輔息怒,息怒。”


    張四維命聽到動靜進門的閣吏退出門去,方歎道:“我與你交待了幾次,林延潮此人切不可得罪,你可有放在心底?”


    董中書磕頭賠罪道:“閣老,我知錯了,是我沒忍住,忘了你說林延潮此可為友不可為敵。。”


    張四維道:“不說林延潮此人連我也忌憚三分,就談你攔截天子樞臣,窺探閣老言事,他隨時就可參你一本,你跟在我身旁辦事多年,竟連這點分寸都不知。”


    董中書連連叩頭,張四維道:“你今晚備厚禮去林府上給林延潮賠罪,就是跪在他麵前,也要他消了這口氣,若是不能,你就滾迴山西老家。”


    董中書心道自己好歹也是首輔心腹,此去給林延潮賠罪不是什麽臉都丟盡了。但他隻能照辦:“是,元輔。。”


    張四維擺了擺手示意他起身,董中書動手給張四維收拾地上的茶盅碎片。


    收拾完後外間一名閣吏送來密信,董中書接信拆開變色道:“方才文書房來消息,說潘晟今日一早即向天子上了折子,此事還在他召見林延潮之前。”


    張四維捏須道:“原來如此,料想是就昨日之事,他向天子上辯,然後再打老夫一耙,那他召林延潮前去,就是要他替自己在天子麵前分辯幾句了。”


    董中書怒道:“這等事也不算機密,林延潮竟不與我們通氣一聲?”


    張四維皺眉道:“你這什麽話,林延潮早說過兩不相幫,此事我看不出有那裏不妥。”


    董中書道:“可是若這折子一遞上去,天子豈非明白自己對潘晟的誤會了。元輔你布局的一切,就不管用了。是否讓明日魏允貞,王國他們上本彈劾潘晟之事緩一緩。”


    張四維搖頭道:“不,此乃千載難逢之機,眼下潘晟剛入閣根基未穩,加上馮保這幾日又是害了病,無暇關注朝堂之事。若再遲了,就動不了潘晟了。”


    董中書獻計道:“元輔,我有一策,不如令魏允貞他們搶在潘晟上本之前彈劾他。”


    張四維踱步沉吟了一番道:“倉促行事,反是自亂陣腳。再說明日乃孝穆皇後忌辰,我早已上本請陛下派陽武侯,潘晟致祭。而今日潘晟尚在閣中,無法支開。我看還是讓他們明日上本彈劾潘晟。”


    董中書道:“元輔,若天子對潘晟無不滿之心,此彈劾未必能成。畢竟潘晟是前元輔指定入閣的大臣。”


    張四維道:“無妨,我吩咐文書房一聲,讓他們將潘晟的奏章留一晚,明日呈天子禦覽即可。”


    董中書不由擊掌道:“閣老真乃妙計,若彈劾後,天子再看見潘晟奏本,那時就不是上辯本子,而是畏罪自辯,反是更做實他的罪名。”


    “潘晟如此難逃罷免。”


    張四維沒有沾沾自喜反道:“我倒是擔心馮保因此大怒,他眼下在病中,若是病愈必不幹休。”


    “你讓張七攜兩萬兩銀票賄徐爵,張大受二人,讓他們在馮保麵前替我說好話,就說我對馮保沒有不敬之心,扳倒潘晟後即收手。再備厚禮,我今晚往兵部尚書梁夢龍府上一趟。”


    梁夢龍乃馮保同鄉,其孫女又嫁給馮保之弟馮佑,是眼下馮保在朝中最倚重的大臣。不過梁夢龍族上又是山西遷來的,與張四維也有交情。


    董中書問道:“閣老何必屈尊往梁夢龍府上呢?此事遣一下人辦就好了。”


    張四維道:“梁夢龍參與馮保不少機密之事,若傳出去天子太後也不會見容。我與梁夢龍越交好,馮保越投鼠忌器。”


    次日,林延潮正前往文華殿侍直。


    這時但見門前太監們一臉行色匆匆的樣子。


    林延潮見張鯨趕來,不由問道:“張公公出什麽事了?”


    張鯨慌張地道:“林中允,陛下震怒,要下旨罷免潘閣老呢。”


    林延潮訝異問道:“這是怎麽迴事?”


    張鯨言道:“今日一早陛下禦殿處理政務,即見到浙江道試禦史潘士楨,彈劾潘閣老十罪,言其任禮部尚書時納賄行賄,為貪榮競進之徒。”


    “後又有兵科給事中張鼎思,戶科給事中王繼光,兵科給事中孫瑋,刑科給事中牛惟炳,禦史魏允貞,王國上本彈劾潘閣老不足為內閣大學士。”


    林延潮聽這名單就知張四維動手了,以上彈劾之人中,除了潘士楨,牛惟炳是萬曆二年的進士外,如張鼎思,王繼光,孫瑋,魏允貞,王國都是萬曆五年的進士。


    也就是說這五人都是張四維的門生。


    林延潮問道:“潘閣老可有給陛下遞奏本?”


    “有啊,本陛下見七人彈劾後,尚隻是震驚,但潘閣老奏本一上即頓為震怒,言要將潘閣老罷免,眼下命我召幾位輔臣議事,你看就在這當口,潘閣老今早又去謁陵。若是他在場好歹也能分辯幾句。”


    聽張鯨說完,林延潮即知潘晟難逃罷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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