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章一篇篇地批改。


    在文華殿裏的政事雖雜,但小皇帝卻絲毫沒有疲倦的意思。


    口含天憲,手握乾坤乃天子之事,權柄如同臥榻,不可忍他人並分。


    十年天子到了這一天,小皇帝方才有幾分真正帝王的感覺。


    至於殿內張鯨,王家屏,林延潮當然也是與有榮焉。


    張鯨乃親信太監,林延潮,王家屏則是帷幄近臣。以往張居正獨占票擬時,他們豈能有這參讚樞務的機會。天子親政,大權在握,最高興的就是他們這些跟在天子身邊的人啊。


    午時已過,但奏章仍未批改完畢。


    小皇帝令諸位大臣在文華殿留飯,席上邊吃邊談論國家大事,所謂兢兢化理,勵精圖治也不過如此。半途之間,一封加急奏章送來,小皇帝將筷子一擱,與諸位大臣就在席上商議。


    當然這一幕‘天子吐哺’,也是令在場群臣稱讚。


    小皇帝第一日親政,也有皇帝第一日親政的樣子,大家不敢指望天子以後日日如此,但就拿‘慎始敬終’來說。


    今天小皇帝的的表現,自是無愧於‘慎始’二字。


    “文書房還有無奏章送來了?”小皇帝神采奕奕地問文書房太監。


    對方迴稟道:“午時已過,臣工們要遞奏章也多是早已投了,下麵若非急事,是不會再遞奏章來了。”


    小皇帝點點頭,指著禦案上最後幾封奏章,對申時行道:“申先生再陪朕辛苦一陣。”


    申時行今日有‘勸進’之功,小皇帝對他也是別有不同。


    申時行道:“陛下不辭辛勞,臣等不敢言辛苦二字。”


    就在這時殿外有太監急步趕到道:“陛下,大喜。”


    馮保問道:“是何大喜?”


    這名太監道:“元輔已是醒了。”


    “太醫迴複說,病情已是平穩,但仍有隱憂。元輔說勞天子掛心,遣禦醫救治,命長子張敬修入宮謝恩。”


    殿上一片寂靜,小皇帝對左右問道:“張敬修現在何處?”


    “已在殿外。”


    小皇帝看了一眼案上的奏章道:“宣!”


    在文華殿上,張敬修向小皇帝恭敬地道:“家父一直身有宿疾,但怕陛下掛心,一直未稟明天子。昨日乃急症而迫,雖是兇險,但僥幸保下命來。現在家父已是醒來,怕陛下惦念,故叮囑臣向陛下報個平安。”


    張鯨等幾位中官臉色都不是太好,階下張四維,申時行二人沒有說話,在場眾人中唯獨馮保露出了笑意。


    小皇帝舒了一口氣問:“張先生無恙就好,不知能否處理國事?”


    張敬修道:“勞陛下天子牽掛,太醫與府內醫官都囑咐讓家父靜養,怕是要有負陛下所托了。”


    小皇帝道:“朕以國事相托,大明不可一日無張先生,朕請張先生勉為其難。文書房會將奏章揀往王先生府上,朕在宮裏等著張先生的消息。”


    一旁文書房太監立即稱是。


    林延潮在旁聽得清楚,小皇帝此舉,就好似竊賊從主人那偷了什麽東西,眼下被主人現,故而急切地要將東西還迴去。


    張敬修則是叩頭道:“陛下隆恩,家父與臣三生三世也是報答不盡。既是如此也唯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了。”


    小皇帝道:“切莫這麽說,叮囑張先生不用著急來上朝,先在府中臥床靜養,朕還要張先生保重身子,將來再輔佐朕十年呢。”


    張敬修感激涕零地道:“臣替家父謝過陛下隆恩。”


    張敬修離去後,張四維,申時行也是向小皇帝施禮,說是要返迴文淵閣處理閣務。


    幾人離去後,文華殿裏隻留下天子幾位心腹。


    小皇帝臉上難掩失落之色。林延潮猜到,天子此刻心情,仿佛得到了期望已久的心愛之物,但手還沒有焐熱,就又被人拿迴去了。


    林延潮心底想安慰小皇帝幾句,但此刻又不好開口。


    “擺駕乾清宮。”小皇帝拂袖道。


    張鯨立即對左右道:“陛下迴宮,準備禦輦。”


    “不用了,朕想走迴去。”說完小皇帝反剪雙手離開了文華殿。


    王家屏,林延潮見天子如此神情,都是退至一旁,垂恭送,其餘中官則是連忙跟上。


    王家屏與林延潮迴起居館將起居冊譽正後,二人一並離館。


    二人麵色都有幾分沉重,行至左掖門時。


    王家屏與林延潮道:“林中允,方才離開文華殿時,你可見得陛下的臉色嗎?”


    林延潮問道:“略觀一二,忠伯兄有什麽話不妨直言。”


    王家屏卻沒有直說,反而道:“今日中極殿上,內相與次輔爭鋒,但申閣老卻言還政天子,此實是高明。”


    林延潮腳步一頓,自己與申時行暗中通風報信,不知王家屏看出了什麽來,或者他是在試探自己?


    林延潮看王家屏神色道:“我恩師乃帝王師,對天子期望自是甚高,此乃是公心矣,卻不是為了謀私。”


    王家屏臉色如常,歎著道:“是啊,滿朝大臣都能如申閣老這般就好了,陛下已是二十,又是大婚,連皇長女都出生,但仍未親政。方才在文華殿上見陛下臉色,我實是心底難受。”


    “宗海你我身為帷幄近臣,君憂則臣憂,當思為陛下分憂。”


    林延潮道:“如何分憂?宗伯兄心底可有主意?”


    王家屏旁顧左右,但見附近隻有幾名火者擦拭左掖門的礎柱,於是停下腳步。


    林延潮也是停下腳步,看王家屏要說出什麽話來。


    但見王家屏低聲道:“元輔手持太阿已是多年,強壓朝局,無一人敢於爭鋒。相權之盛曆朝罕見,天下官員隻知元輔,不知今上,此為臣道乎?”


    林延潮沉默了一陣道:“忠伯兄,你也知我與元輔不睦,但秉持公心說一句,元輔此舉也是不得已為之。天子年幼,元輔若不豎威,何以使宵小畏懼。”


    王家屏歎著道:“此恐強極則辱,當年元馭(王錫爵)在翰苑時,為諸翰之。元輔奪情時,我隨元馭往其府上建言,當時元馭斥元輔說汝掌天下大器,置天子於何地?與汝將來,汝子孫恐也無好處。”


    “元馭前輩之膽識,我輩不能及也,”林延潮隨即問道,“莫非忠伯兄有意效仿元馭前輩之事,乘著元輔病重之時,建言讓他歸政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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