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看這兩名弟子如此樣子,也知自己方才話說得重了些。


    他們不過十五六歲,對於朝堂官員那重重齟齬的心思,怎麽會明白。


    讀書人常常以為得民心者得天下,可以通過民意訴求,隻要能上達天聽,天子就會聽從讀書人的意見。


    但在中央集權製下的官場,決定官員升遷去留的,不是來自於下麵的力量,而是上麵的力量。所以洪鳴起敢鬧得雞飛狗跳,不怕得罪人,靠得就是張居正一句話,有朝廷給他撐得腰。


    這就是官本位的弊端。


    這時陶望齡定了定神道:“可是老師眼下的處境,也是不妙。現在朝野上下,無論官員,還是讀書人,都是認為老師對於永嘉之學,有承前啟後之功。”


    “若是朝廷真下令取締永嘉之學,那麽近溪先生就是老師的前車之鑒。”


    林延潮看了一眼陶望齡,他沒有做官,因而官場經驗不足,但是見事還是明白的。


    徐火勃也是道:“是啊,老師此刻就是不作為,也不一定能逃脫幹係。一旦朝廷下令取締永嘉之學,民間因敬仰老師,進而對永嘉之學感興趣的讀書人,就會因此受害。那麽對老師的聲望打擊不小。”


    陶望齡,徐火勃二人說得沒錯,永嘉之學乃林延潮名望所係。


    眼下洪鳴起借機報複打擊的,都是支持永嘉之學的讀書人。但支持永嘉之學的讀書人中,不少也是林延潮的簇擁。若真到了這一步,林延潮也會因此失去讀書人的支持,甚至名望受損,以至於罷官。


    林延潮對兩個弟子道:“你們說得,為師何嚐不明白,隻是時候未至,不可輕舉妄動。”


    陶望齡,徐火勃見林延潮如此持重,略微失望。


    徐火勃垂淚道:“老師,數百士子因支持永嘉之學,而被刑部逮捕下獄,我等豈能無動於衷。”


    說完徐火勃向林延潮一拜後離去。


    陶望齡則是沉默了片刻後,向林延潮道:“老師,道之不行,吾寧死矣!”


    說完陶望齡拱手後,也是離去。


    林延潮看著兩個弟子這等激憤的樣子,也是感歎,特別是陶望齡那一句,道之不行,吾寧死矣。


    當年孔子周遊列國,卻沒有門路,不由對弟子感歎。


    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做官就是為了行道義,但我的道義,不能行於天下,這一點我早已是知道了。從這一句,可知孔子之無奈,一生推行他的主張,但卻不能為世人接受。


    換了現在,永嘉之學,不也是林延潮的道義所在嗎?


    若是永嘉之學就此被朝廷取締,也等於林延潮的政治主張被否定,那麽林延潮此生也隻能學孔子,於民間講學,不能在政治上推行他的主張了。


    至於陶望齡說得更是決絕,道之不行,吾寧死矣。


    若是政治主張,不能推行,寧可死了。


    這就是書生執見了,也是儒生的風骨,猶如當年的山長,寧可自殺明誌,也不肯妥協。


    林延潮被陶望齡這一句話觸動,不由想起的過去之事來。


    自己平平穩穩的專心於仕途,憑自己與皇帝和申時行的關係,將來入閣拜相是遲早的事。


    推廣學說,政治理念,這是古今聖賢才走的路。


    仕途宦途與推行學說,二者能否合二為一,不相互衝突呢?


    就在此刻,北京國子監。


    一名國子學博士,兩名直講走至監舍,在三人身後還跟著三名官吏一般打扮的人。


    以往國子監監舍十分熱鬧,但今天卻靜悄悄的空無一人。


    “這是乙字號監舍,監生屈橫江就住這裏。”博士與一名官員道。


    官員點了點頭道:“也好,叫他出來吧!”


    博士點點頭,下麵一名三十餘歲的直講道:“國子學監生屈橫江,盧明怡,趙合,宋端,張銘,高賀在嗎?”


    監舍裏答道:“在。”


    “博士,請你們出來說話。”


    “是。”


    在等待之中,吏員看見,不少監生從監舍的門窗裏探頭來看。


    片刻屈橫江等數名監生已是站在監舍之外。


    博士對吏員道:“正是他們,還有其他二十六名監生在別的監舍,不在這裏。”


    這吏員點點頭道:“好,他們先跟我走吧!”


    這口氣仿佛理所當然一般。


    “等等,我等為何要與你們走?”屈橫江問道。


    一旁的直講板起臉道:“屈橫江,你做錯了什麽自己知道,跟著這位官差走,不要丟我北雍的臉麵。”


    屈橫江仰天哈哈大笑道:“若是我不肯呢?”


    直講怒道:“屈橫江,你這是何等態度?有這麽與先生講話的嗎?”


    屈橫江道:“這位先生,平日不見你教我們讀書做人,而眼下這官差要來抓我們,你不過問此事,聽之任之讓官差將我帶走,我國子監什麽時候成了刑部的屬僚了?”


    說得好,一旁監舍裏,都是替屈橫江叫好。


    這位直講羞愧不能答。


    一旁博士道:“屈橫江我知你有委屈,但刑部隻是讓他去問話而已,不用太擔心。”


    屈橫江冷笑道:“問話?這幾日來,京城三百多名讀書人被關進刑部大牢,這也是問話。”


    這名官吏喝道:“屈橫江不要造謠,這幾百名讀書人昨日我們就已是放出大半,剩下的如盧萬嘉之流都是真正犯事的,你若再放肆,不要怪本官不客氣?”


    “放肆?”屈橫江板起臉來喝道,“到底是誰放肆?最近是誰弄得京城雞犬不寧,讀書人們怨聲載道?”


    “你要抓人拿人,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這是國子監!是天子辟雍!朝廷尊儒學、行禮樂,宣德化之地!誰許你們這些刑部的爪牙來這裏抓人了!”


    屈橫江一句厲過一句。


    到了最後四周監舍大門一開,上百名監生衝了出來,當下博士直講,以及刑部官員都圍在當中。


    “你們要拿人,就將我們一並拿了!”


    “不錯,我們各個都有犯事。”


    無數監生圍了過來,對著他們手指口罵。


    刑部官員嚇得雙腿直顫,麵色蒼白顫聲道:“反了,反了,你們這些人幹什麽要造反作亂嗎?”


    刑部官員心底想說,完蛋,事情鬧大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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