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尚書方逢時,字行之,意為逢時而行之,換句話說就是把握機會的能力特別強。


    眼看著工部被戶部扒走二十四萬兩銀子,方逢時本該是心痛流血之際。


    但方尚書他絲毫也沒有氣餒,就在潘季馴說,今年黃河河水清澈,自華陰以東清者百餘裏時。


    方逢時眼皮一抬,從椅上站起來到張居正行禮。


    張居正笑著問道:“大司空何故如此?”


    方逢時畢恭畢敬地道:“傳孔聖人出生時,黃河水一夜之間清可見底,故而有言聖人出,黃河水。此乃普天有道聖人生,大地山川盡效靈。塵濁想應淘汰盡,故而黃河萬裏一時而清,此乃大大的祥瑞和吉兆啊,而當今聖人是誰?唯有為聖君,保江山,扶社稷的元輔是也!”


    “故而老夫怎敢不來拜元輔啊!”


    方逢時說完,眾官員們交頭接耳。


    工部侍郎金立敬也是從椅上起身道:“大司空所言極是,子駟昔日有言,俟河之清,人壽幾何。事實上有傳聞黃河五百年一清,有人言千年難見黃河清,這……這真乃是千古吉兆啊,元輔!”


    黃河千年一清,也是誇張,不過明朝官員普遍認為,黃河清乃吉兆。


    因為永樂二年時黃河水清,朱棣起兵奪了朱允文的天下,而得了皇位,故而黃河水清之時,也代表天意,可謂是奉天承運。這朱棣也是自然被視為聖人。


    所以自朱棣以後,官員普遍將黃河河清視為吉兆。


    張四維也是道:“元輔此可喜可賀啊,仆家人來信,說自蒲州以東,黃河水麵澄清,澄瑩見底,河魚曆曆,大小可數,可知此言不虛啊!”


    見次輔也是拍馬屁了,眾官員當下一片歌功頌德之詞。


    張居正也是失笑道:“不穀豈敢當此之言,聖人乃是當今天子才是。昔年迴鶻嗢沒斯部內附時,不穀曾向天子進言,垂衣而治,際河清海宴之期;乘鉞有虔,鼓雷厲風飛烈之期,不意真有此之兆。”


    河清海宴說得就是太平盛世,黃河水清,大海平靜,四方無事。


    張居正在給天子的奏章裏說,河清海宴顯然他也是在心底認為,黃河清乃天下太平的意思。


    但林延潮在一旁聽了,心想黃河水清,真的沒事嗎?


    恰恰相反,宋徽宗在位時黃河水清了三次,然後。。。。。


    元順帝在位時,黃河水也清了二次,結果幾年後明軍攻破大都。


    當然到了明朝,朱棣奪位那一次黃河水清,也成了改朝換代的吉兆。


    清朝皇帝都很重視河務,康熙即位之初曾說,他將河務,漕運,三藩列為三大事,夙夜厪念,將這三件事書於宮中的大柱上。


    清朝為治黃河,創立了一種稱水定天象製度。


    所謂稱水定天象,就是讓汛兵去黃河取水,以水的輕重,來與往年對比。若是取來的黃河水重,那麽當年則需注意防汛,若是黃河水輕,那麽需注意防旱,這製度的預測準確度極高。


    所以林延潮從黃河水清的話中,得出今年黃河流域必有大旱的結論,是有根據的。但是當時的人都不知道這一點,明朝的大臣還是用河清海晏來形容太平盛世,以此向天子歌功頌德,來換得自己加官進爵。


    林延潮頻繁目視潘季馴,但見這位黃河治水名家,卻絲毫沒有發覺,反是捏須道:“若是今年黃河汛災不起,那麽也可稱得上太平的一年了。”


    林延潮頓時無語。


    林延潮將地上的筆拾起,但心情繁亂,在案上沒有再寫一字。


    到底要不要說?林延潮左右為難。


    若是說了,那麽就掃了張居正的麵子,觸怒了張居正是什麽後果,那些例子就不用多舉。


    自己的日講官泡湯了不說,自己之前的辛苦也是白費,更有甚者,甚至會被罷官。


    但是不說,自己良心何在?


    一旦大旱,黃河流域的山東,河南,山西,陝西數省,就要有千萬百姓受災。史書上有言餓殍千裏,糧盡食人……


    想到這裏,林延潮不寒而栗,他不由起身欲語,但這時官員們都在爭相拍張居正的馬屁,自己哪裏插得了口。


    林延潮又坐了下來,見坐在自己案前的潘季馴,不由心念一動。


    於是林延潮故意問道:“製台,敢問今年黃河沿岸雨情如何?”


    潘季馴聽林延潮這麽問,懶懶地道:“怎麽你問這話何意?”


    林延潮道:“製台,下官以為黃河水之所以清澈,可能是今年雨水不豐,故而沿河泥沙不下,因此河水清澈。”


    潘季馴聽了嗤笑道:“此真無稽之談,老夫治河幾十年,從未聽說過有這道理。你不要道聽途說,鬧得漕弊論一般的笑話。”


    說完潘季馴轉過頭去,不欲與林延潮再談。


    而林延潮則是怒起,心道好你個潘季馴,還是拿我當菜鳥啊,說人不揭短的,再說了黃河雖沒有五百年清一次,但幾十年也是有的,你幾十年任上見黃河清澈也是第一次,第一次聽過這道理也不奇怪啊。


    林延潮本想讓潘季馴替自己說項,來勸說張居正,以他治河專家的地位,來向張居正陳詞肯定是把握更大的。但他卻認為自己之言可笑,可想而知,連潘季馴都如此認為了,自己又如何說服張居正?


    林延潮坐在案上,握住手中之筆,但筆下卻再也沒有寫一個字。


    堂會就如此過去,各部尚書,侍郎都是離去了。


    堂內隻有張居正,申時行,潘季馴幾人尚在商量政事,一旁的董中書已是在收拾桌上文稿,還笑著與林延潮道:“宗海,怎麽還不走?”


    然後又低聲說了一句:“不知宗海肯不肯賞臉,晚上請你金台閣賞月飲酒,再引薦幾位同僚,包準你不虛此行。”


    林延潮聽了這金台閣可是京城裏有名的銷金窩,美人如玉,美酒美食還有臨著玉河,可是第一等的好地方。


    “好啊。”想到這裏,林延潮應了一聲,在桌上收拾文稿。


    待見眼前張居正,申時行,潘季馴正要走出堂房時,林延潮突地心下一橫,幾步上前趕張居正身前長揖不起。(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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