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國的話對林延潮確實是一番好意,隻是林延潮不認同罷了。


    他不想依附張居正,就是不想依附,做官不意味著事事媚上。


    想到這裏,林延潮舉起手中的茶杯,對許國道:“這茶各有稟性,如這鬆蘿茶茶味最甘,若摻雜其間,則失了其中真味了。”


    許國聽了捏須道:“宗海,你這是以茶喻人啊!”


    林延潮這話也是答了許國,茶有秉性,人也自然有秉性。


    林延潮之前不願攀附張居正,而眼下驟然改顏事之,那也就失了自己的秉性。人的秉性,就是獨立人格。


    許國聽明白林延潮的意思,見他不願事張居正,心底倒有幾分佩服林延潮心想,此人能放得下身段,又能有所堅持,有這樣的門生在,申時行真是平白得了一個臂助。


    想到這裏,許國還是故意道:“那這一次內閣題請日講官,宗海你心底就沒有什麽想說的。”


    林延潮當然是有一肚子想說的。


    林延潮揣摩了一會,把握自己在許國麵前說幾成的真話,然後道:“許公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許國笑著道:“真話想聽,假話也想聽。”


    林延潮道:“假話是下官眼下蒙天子賞識,距日講官隻有一步,但這一次題補的名單上,沒有下官,自是有所不滿。”


    “至於真話是日講官,乃是半個帝師,關於日講官人選,陛下自有聖心獨運的地方,自然內閣也須慎重題請。下官仕官日淺,資曆不夠,故而天子閣老都有意栽培下官,讓我多曆練一番。這就是我眼下想說的真話。”


    許國聽了一愕,不由撫須:“宗海,真純臣啊!”


    “許公謬讚了,下官不敢當。”


    許國搖了搖頭道:“宗海,你當的,官場上起起伏伏都是平常,今日輪不到你,未必明日輪不到你,多少人仕官隻看到今日之失,意氣用事下,反誤了明日之得。”


    林延潮聽了心底觸動,其實許國與自己說的就是職場上最尋常的心靈雞湯,保持平常心最重要嘛。林延潮感到觸動是,這也是自己年輕時犯過錯誤,當年被領導批評了一句,然後自己當眾甩臉色,以至錯過了晉升的機會。


    時過境遷,閱曆更深,心態也更平和了,他自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許國低聲道:“不過我看這一次宗海你雖未題補為日講官,卻也可看作你發軔之始。”


    軔為支住車輪轉動的木頭,發軔,就是取掉支住車的木頭,使車啟行。


    林延潮問道:“請許公示下我該如何發韌呢?”


    許國道:“宗海你的性子外似寬和,但內藏鋒芒,你如此性子就算是極力屈事元輔,元輔也不會器重你的。”


    許國說得對,林延潮與張居正就是八字不合。許國看人真一針見血,而且這一番話也算是與自己說交心話,林延潮露出認真受教的神色來。


    “可百官皆尊首輔,俯首聽命,如此下官豈非日子很難過。”


    許國笑著道:“那未必,為官做人之道,有二法,一麵麵俱到,無論上下,還是同寅,皆是和睦。不過人有千麵百態,一人有一人喜好,一人喜之,必有一人惡之。若是事事要討人喜歡,反而弄得到處委曲求全,又難以委曲求全。故而官場上能贏得上下同僚一並的器重,又交口陳讚的,除了申公以外能有幾人。”


    許國這話讚的就是申時行。


    林延潮自是知道申時行是個處理人際關係的高手。但凡人在讀書時,要想人人滿意,所有人都喜歡自己,但後來大家都知道這不可能的。做官更是這樣,誰都知道做到麵麵俱到,升官發財指日可待,但誰又能做到麵麵俱到這四個字。


    於是林延潮問道:“那另一法呢?”


    許國道:“既不能讓人人喜之,那就讓喜者更喜,抓大放小,再狐假虎威。”


    林延潮聽許國說完,不由認真思索。


    許國這話分三個意思。


    喜者更喜,既是不能人人都喜歡自己,自己幹嘛要討好人人呢?你要做到就是讓欣賞自己的人,更欣賞自己,不喜歡自己的人,管他幹嘛。


    至於抓大放小,讓有領導的人器重自己就行了,至於其他的小蝦米,對自己不滿有什麽用?隻要領導撐著你,他們就算不滿意自己,也必須滿意自己,甚至討好自己。


    這同時也是狐假虎威。


    結合實際來說,就是張居正不待見你,但你可以讓申時行幫你啊!


    換句話說,隻要申時行肯在張居正麵前替自己說一句話,比自己在張居正麵前說一萬句都有用。林延潮心想自己真是糊塗,大腿在那都忘記去抱了。林延潮眼下要成為日講官,憑個人努力是很難的,所以要借勢而為。


    林延潮看眼前的許國,心想這位未來的閣老,果真不是省油的燈啊!


    林延潮當下向許國行禮道:“請許公助下官一臂之力。”


    許國聞言頓時一愣。


    從許國那出來後,林延潮一身輕鬆,困擾自己很久的問題,也是迎刃而解。


    於是林延潮坐上馬車開始往家裏駛去,同時心想改日要去申時行門上走動得的更勤快點。要讓申時行幫自己說動張居正,恐怕還有些難處。若是申時行是首輔,自己晉日講官當然好說,但眼下他是三輔,隻有建議權,沒有決定權。


    沿途林延潮心事重重,直到展明說:“老爺到家了。”


    林延潮方才迴過神來,下了馬車後,看見府門前站著一名二十歲左右的書生。


    林延潮隨意看了一眼,但見他身上都覆了層雪,凍得臉都是發青了,若是相貌神態也沒什麽出奇之處,乍看起來有幾分不起眼。


    不過待自己下馬車時,對方也是看了過來,並遙遙向自己作揖。林延潮此刻心事重重也沒是太在意,但想著禮數不能失,也是向他還以一揖。


    府門前,於伯已是趕來給林延潮撐傘擋住風雪,一邊道:“老爺,你迴府了,今日外邊天冷,下了一日的雪,趕緊迴屋暖和。”


    林延潮點點頭,朝那書生那指了指問道:“怎麽今日還有訪客?”(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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