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未至酷夏,陽光正好。


    遠山鬱鬱青青,山間小溪折而向東,注入一處小湖。


    日頭一曬,山下小湖的水汽頓時蒸騰起來,風輕輕吹來,湖畔田地裏稻花香就遠遠地傳了出去。


    湖畔有一宅院,正是依在這猶如仙境般的地方。


    宅院中,前南京禮部尚書林庭機做完一套道家唿吸打坐的養生功夫,在小婢奉上的盂裏吐了一口清痰,然後披上儒袍。


    仆人又給他端上一盅清茶漱口後,才是奉上一盞新沏好的龍井茶。


    今年新摘的龍井茶好似雀舌,老者坐在院中,曬著日頭,慢慢品了起來。


    香茗入口,林庭機從一旁拿起一卷書來。這是林庭機年少時的讀書習慣,以往就算身在官場,每日再忙,也是不忘讀書之事。


    而眼下年老歸居山林,但是林庭機依舊是剛日讀經,柔日讀史,每日不歇。


    林庭機讀了會書,一名老仆上前道:“老爺,一位自稱是二少爺的徒兒來拜訪老爺。”


    林庭機眯眼道:“沒錯,是烴兒徒兒,來此必是有事相求。”


    “老爺見是不見?”


    林庭機道:“老朽致仕後,想來鑽營的人實是不少。不過烴兒有交代過我,讓我照拂他這弟子一二,就且聽聽吧。”


    不久院門開啟,林庭機見一名穿著襴衫的少年,步入院子後,向自己行禮道:“晚生林延潮,拜見老尚書相公!”


    林庭機點了點頭算是迴禮,手指著一旁小凳道:“坐。”


    坐下後林延潮心想,與這樣一位昔日的二品大員,坐在農家院子裏的小板凳上聊天,感覺還是滿奇怪的。


    對方現在雖閑雲野鶴,遠離朝堂,但是一位從部堂退下官吏,在地方的能量。就算巡撫,布政司使都不敢輕忽的,沒料到今日能與這樣一位大員說話。


    林庭機打量著眼前的年輕人,但見對方目如點漆。湛然有光,他頗通相麵,心想此子必是極為聰穎之人。


    林庭機笑著道:“後生,你看老夫這宅子如何?”


    林延潮道:“桃花源也不過如此。”


    林庭機笑著道:“正是,老夫致仕二十餘年。費盡心思才找了這麽個好地方,作為歸老之處。你說如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老夫覺得很貼切,陶淵明是個有筋骨之人。他那篇五柳先生傳裏,有一句,不戚戚於貧賤,下一句,下一句什麽來著?”


    見林庭機看向自己,林延潮道:“可是不戚戚於貧賤,不汲汲於富貴。”


    林庭機笑著道:“正是如此。”


    一位飽讀詩書的人。絕不會將這句名言給忘了的。


    林延潮當下猜到,這位前禮部尚書是會錯意了,以為自己上門來鑽營的。


    要知道做官,能混到老者這般二品大員,個個都是人精。但凡人精與人交往中,都能很好把握分寸,比如市井中,別人求己借錢,先說自己家裏一窮二白,這樣對方不會丟臉。自己也不會傷了兩人交情。


    當然這套方法,市井婦人用來,隻是不如當官的人說得那麽雅。如那句‘不戚戚於貧賤,不汲汲於富貴’。就是借陶淵明的口,告訴自己不要找他妄圖鑽營什麽。


    但林延潮聽後仍是‘不知分寸’地道:“老尚書相公,晚生此來正有一事相求。”


    林庭機端起茶來呷了一口,淡淡地道:“不要稱什麽老尚書相公,老夫致仕已久,眼下不過平民百姓。”


    林延潮知對方言語裏拒絕之意很顯然了。不過仍是道:‘老先生雖在江湖之遠,但卻簡在帝心,依舊是滿朝仰望的柱石。‘


    林庭機笑了笑,道:‘這後生還蠻會說話的,說來你求老夫何事?‘


    林延潮當下取了一疊文卷,給林庭機道:‘這是晚生的文章,還請老尚書相公過目。‘


    林庭機拿過文卷,心底一曬,對了,馬上就是鄉試了,這小子想要找主考官投遞文卷,故而請托於我。


    林庭機不動聲色將林延潮文章拿來一看,問道:‘你給老夫的文章,怎麽不是時文?‘


    林延潮道:‘這是晚生這幾年讀尚書的心得,聽聞老先生是方家,故而想請你指點。‘


    林庭機聞言笑著道:‘你年紀輕輕也想注經?‘


    林延潮道:‘許慎二十歲即貫通五經,延潮不才,十六歲前專研一經,還是略有淺見的。‘


    林庭機搖了搖頭道:‘注經再好,終不如述而不作,信而好古。‘


    說著林庭機低下頭看著林延潮的文卷。


    林延潮不發一言,靜靜地坐在那,等著對方意見。自己眼下著書,別人不是不信服,那就加一個人。


    就如同現在論文那般,讓學生與指導老師合署名字。


    這靜坐幹等,是件很見學問的事。若是毛手毛腳,燥動不已,很容易就會給他人留下一個不穩重的印象。


    如站軍姿那般,如臨大敵一動不動,那也不行,失了讀書人的儒雅。


    但林延潮在家每日讀書,按著養靜持敬,謹言少語一套功夫作下來,再加上幾十年的閱曆,早已是脫去這個年紀少年的躁動,反而有著那些大儒方有的沉靜。


    林庭機看文時,朝林延潮這看了一眼,不由點點頭,又重新看文。


    天邊雲卷雲舒,庭間花瓣墜地,山邊的小溪上水車軲轆軲轆地轉著。


    小溪邊上農家裏燃起了炊煙。


    林庭機眉頭時緊時鬆,手邊臥著藤椅的扶手。半響林庭機挪了挪身子,看向林延潮問道:‘此文真是你寫的?‘


    林延潮道:‘迴老先生的話,是的。‘


    林庭機伸手捏了捏眉間,看得出上了歲數,久讀下精力有幾分不濟。


    林庭機道:‘你晚上在此留宿,老夫看完後再與你說話。‘


    然後林庭機就沒再與林延潮說話,不久,自有人服侍林延潮去用飯。


    一小碟白豆腐,一盤水撈空心菜,一壺清水。


    一名老仆對林延潮道:‘老爺上了歲數,飲食清淡,粗茶淡飯,還請公子見諒。‘


    ‘飯管夠嗎?‘


    老仆一愣,隨即笑著道:‘這倒是管。‘


    ‘那就行。‘


    林延潮當下夾了一片豆腐,擱在碗裏,大口大口地扒飯。天然的農家飯菜,吃起來別有一種甘甜。(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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