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泰樓,這是省城最有名的酒樓,安泰樓地近安泰河,遠處是南門大街。


    陳行貴,黃碧友,張豪遠三位新晉童生,在安泰樓包下了兩桌,宴請朋友。一群朋友在一起,大多如此,總要一名充當金主,一名人緣最好聯絡眾人。


    陳行貴自書院時,就一直是充當金主的角色。這一次酒宴,自也是他操辦的,邀請的不少是他交遊多年的好友林延潮自也是被奉上賓。


    “林兄,許久不見!”


    林延潮見了喜道:“於兄!”


    來人正是於輕舟,以往林延潮在濂江書院最好的朋友。


    兩年不見,於輕舟唇邊有了一抹胡須,多了幾分老成。林延潮見老友,不由拍著他的肩膀道:“於兄,差一點沒認出你來。”


    於輕舟笑著道:“林兄,不也是如此,嗯,還未恭喜林兄進學呢,當初在書院時,我就知以林兄的才華,他日絕非池中之物,定是讓我等瞠乎其後,果真沒有料錯。”


    林延潮笑著道:“中了秀才也是僥幸罷了,談不上什麽瞠乎其後,倒是於兄,你這一次榜上有名,實是為你高興。”於輕舟這一次府試也是上榜。


    於輕舟笑了笑道:“比起林兄你來,不值一提啊!聽聞你歲試又取了第一等,我就先在此預祝你鄉試高中了”


    林延潮哈哈一笑道:“多謝吉言。”


    “宗海兄!”朱向文亦是向林延潮致禮,朱向文這一次雖過了縣試,但府試落榜。


    林延潮拱手道:“朱兄,聽聞你成婚,我未能親自道賀,實在抱歉。”


    朱向文靦腆地道:“不過是小門小戶的女子罷了,還是要多謝林兄在我大喜之日,送的厚禮。”


    朱向文後,林世璧也是來向林延潮行禮,此人原來與林延潮同舍時。兩人不交一言,但眼下也是主動致禮。


    朱向文笑著道:“除了葉向高在福清,咱們這些人裏除了餘子遊倒是都到了,不知餘子遊為何沒來?沒請他嗎?”


    林延潮沒說話。黃碧友,陳行貴都是笑而不語。


    於輕舟道:“餘子遊他想必這次府試又落榜,故而沒臉來吧,他以往在書院時,一貫自視甚高。這次想來打擊不小。”


    這時陳行貴和他幾位朋友,拿著酒杯從另一桌走來,站在林延潮座位旁。


    他喝了幾杯酒已是有幾分喝高了,對他幾個好友道:“諸位,我陳某有今日,實多虧我這位兄弟。這次要不是他教我,我還考不上童生呢。”


    這幾人聽了都是笑著道:“原來林相公,還有這個本事。”


    林延潮笑道;“陳兄吃酒吃醉了,我實不敢當。”


    一人道:“林相公,你不要謙虛。行貴方才都與我說了,聽聞這位黃兄和張兄,也都是虧你指點,這才府試中第。你如此了得,以後不如當個教書先生。”


    陳行貴不屑道:“教書先生算什麽,我看宗海不僅可以去書院教學,即便是縣學,府學也是可以去的。”


    林延潮笑著搖了搖頭道:“陳兄你是真醉了,大家切莫當真。”


    陳行貴半開玩笑地對林延潮道:“先生在上,請受弟子一拜。”


    林延潮側開身笑道:“快拖下去醒酒來著。”


    眾人都是一陣哄笑。


    這邊眾人高談闊論。另一邊的幾個桌子上的客人,也是看著這一幕。


    這安泰樓平日來的多是文人騷客,故而多半是讀書人出入其中。


    見了林延潮這一座,眾人不由談論道這幾個讀書人是誰。諸如此0類的話題。


    一名穿著襴衫的秀才道:“哦,那是幾位府試剛取了的童生啊。”


    “難怪如此,少年得誌啊。”


    “那居中那穿著襴衫的少年,不是童生吧?”


    “不是,不過聽聞這幾個童生,都是此人教出來的。”


    “什麽。秀才能教出童生來,這麽說此人若中了舉人,不是可以教授秀才了。可笑,可笑!”一名穿著錦衣的士子出言嘲諷道。


    那秀才也不動氣,當下停著道:“未嚐不可,兄台是外地來的?”


    那人拱手道:“正是,在下從臨川來閩中遊學的。”


    穿著襴衫的秀才當下肅然起敬道:“臨川出才子,晏殊,曾鞏,王安石,羅和章都是文章大家啊!”


    那人笑著道:“還好吧,聽聞閩中有海濱鄒魯之稱,人文益盛,故而我不遠千裏來此交遊,但看了多日,也未有幾人可以入眼的。”


    這秀才看對方言語如此托大,覺得此人必有所持,也不敢得罪,當下笑著道:“那麽兄台,眼前這穿著襴衫少年就算我們閩中英傑了。”


    “哦,怎麽說?”


    秀才道:“這位是我們閩中的才子姓林名延潮,字宗海,十四歲赴縣試,十四歲即進學中了秀才,你說厲害不厲害?”


    “十四歲的秀才也不算什麽,在我們臨川,在紹興蘇杭那,十一二歲中秀才的,也是不少。說來慚愧,我二十一方才中舉人,在同鄉裏算是愚鈍的一個了。”


    這秀才聽了對方竟是舉人,當下道:“原來是孝廉啊,失敬失敬。”


    “不值一提!”


    與秀才同桌的一名儒生,聽此人口氣甚大,有幾分不忿當下道:“這位孝廉老爺有所不知,朝廷已是頒布詔令,嘉這位林宗海為賢良方正之才,過了幾日公告就要下來了。”


    終於這臨川士子稍稍動容道:“賢良方正?聽聞以往隻授予博學的宿儒,授給這麽年輕的少年,恐怕有蹊蹺吧。”


    “這我倒是不知了,聽聞是本省提學嘉獎其好學吧。”


    一名胥吏模樣的人,從前桌轉過頭來道:“錯了,錯了。”


    那幾人笑著道:“原來是周官人,正要請教呢。”


    那周官人夾了一大塊魚,笑著道:“幾位兄台都說錯了,這林宗海啊,去年中了秀才。成了廩膳生後,今年府試為出身寒門的士子作廩保時,不收一錢。這才令督學老爺賞識其,求朝廷獎他為賢良方正啊!”


    “原來如此。”


    “聽來倒有幾分意思。”那臨川才子淡淡地道。


    桌子旁。幾位老儒生聽了這裏話,也是議論道。


    “原來是這後生啊,我看過閑草集,此子文章具佳,無論古文還是時文。都可稱上一流。”


    “你說得那片古文,莫非是那篇為學,我初時還不在意,後聽說此人舉為賢良方正。不由詫異,於是去看看他的文章,就讀了這篇為學。”


    “陳公,你是我們幾人裏古文的大家,你的評論必然公允,我等洗耳恭聽。”


    那老者笑了笑道:“不敢當,不過此子這篇文章。可以稱得上是樸中見色,平中有奇,而且文章句句意味深長。聽聞不少閩中本地的社學,都已是開始拿這篇文章來給儒童發蒙,以作勸學。”


    一人道:“善,這樣的文章,給蒙童來讀再好不過了。”


    “是啊,小小年紀就能立言,實不容易啊。”


    眾人你一言,我一句的議論,這臨川士子都是聽在耳裏。


    當下他走到林延潮那一桌道:“在下臨川士子。姓湯名顯祖,草字義仍,見各位談笑風生,故而想來此結識一番。”


    聽對方自報家門。在座的人有不少人都是認識。


    數人站起身來,一臉吃驚地問道:“這位莫非就是湯臨川?紅泉逸草就是閣下的大作?”


    眾人聽了都是嚇了一跳,能將姓氏與地名一並稱唿的,隻有內閣大佬,朝廷大員,文章大家才有的待遇啊。這位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算哪一等?


    這臨川士子竟是厚顏受之道:“不錯,在下正是湯臨川。”


    聽對方承認,黃碧友一臉激動地道:“湯前輩,沒料到能在此遇到閣下,小弟對你是仰慕已久啊!”


    林延潮也是震驚,沒料到去外麵吃一頓飯,也是碰上湯顯祖大大,這也太意外了吧。


    一旁黃碧友怕林延潮不知,當下介紹道:“這位就是寫了紅泉逸草的湯臨川啊,此人十四歲中秀才,二十一歲中舉人,而今已是名滿天下。”


    林延潮怎麽不知湯顯祖呢?隻是沒有料到他眼下的名聲,已是到這個地步了。


    他記得史書上有說,首輔張居正為了把持科場,讓他幾個兒子科場高中,三個兒子,都與湯顯祖等名士交好,為其子及第製造輿論。


    連張居正也要讓兒子結交的人,說明湯顯祖還沒中進士時,就早已名滿天下了。


    陳行貴覺得湯顯祖有幾分人前裝逼,當下不快對林延潮道:“此人也敢自稱什麽湯臨川,不知有幾斤幾兩?”


    湯顯祖耳尖聽了笑著道:“不多不多,八鬥而已。”


    這口氣絲毫不謙虛,用當年謝靈運讚曹子建的話,才高八鬥的例子。


    林延潮心道,記得曆史上湯顯祖如此大才,會試也是落榜數次,張居正三個兒子都中了,他也沒中,到了張居正死後才出頭,莫非就是他如此狂傲所至。但林延潮又想,可是看他寫的牡丹亭,卻不像這等人啊。


    當下眾人將湯顯祖推了首座,他也是毫不客氣地坐下,拿起筷子來就吃著,一口酒,一口菜的,也不與別人對飲的。


    眾人隻當是名士風流,絲毫不以為意。


    湯顯祖吃了一半,對林延潮道:“這位是延潮吧!我方才聽了你的才學,你這等士子在閩中也算是鳳毛麟角了。方才聽說你有一篇為學不錯,可否讓我一睹?”


    林延潮眉頭一皺,此人直唿己名,實令自己不快。


    眾人都是欣喜,湯顯祖這樣的才子願與林延潮結交,顯然延潮的才華,已得到他的認可。


    林延潮淡淡地道:“簡陋文章倒是未曾放在身旁,讓湯前輩見笑了。”


    一旁張豪遠哪裏肯林延潮錯過這樣機會,當下道:“這篇為學文章我甚愛之,試背給湯前輩聽如何?”


    黃碧友也是替林延潮吹捧道:“也是,湯前輩是文章宗匠一般人物,今日偶遇,必是要評鑒一番。”


    湯顯祖微微頷首道:“甚好。”


    當下張豪遠念道:“天下事有難易乎?為之,則難者亦易矣……”


    他將林延潮一篇文章盡數背下,在場有幾人沒看過林延潮這篇文章的,也是點點頭。


    “湯前輩以為如何?”黃碧友問道,若是湯顯祖能稱讚林延潮的文章一兩句,那麽不久林延潮的名字,也會更廣為人知。


    湯顯祖道:“還算可以入目,不過文意平平,卻沒有十分出彩的地方。”


    聽了湯顯祖這話,頓時好幾人不快,也有人心想能得湯顯祖如此評價的文章,也是不錯了。


    湯顯祖忽道:“餘當年夜宿秋江,得詩一首與諸位分享。”


    眾人都是道:“願洗耳恭聽。”


    但聽湯顯祖吟道:“寂曆秋江漁火稀,起看殘月映林微。波光水鳥驚猶宿,露冷流螢濕不飛。”


    湯顯祖念完,眾人迴味在詩句之中,這首詩聽來,有種初讀楓橋夜泊的震撼。


    眾人本有幾人不平,但此刻也是為湯顯祖才華震懾,不敢再說什麽。對於有才華的人,大家都是敬重的。


    見湯顯祖露出得意之色,林延潮皺眉問道:“湯前輩,會試在即,你不去京師交遊,為何會來到閩中呢?”


    湯顯祖笑著道:“會元,狀元對某而言如探囊取物,功名於我似浮雲爾,眼下周遊天下,不過隨性所致。”


    眾人都是敬佩,心道這才是名士風範啊,視功名如糞土。在座有一名年輕人一臉敬仰地道:“若是我有湯前輩這等心胸就好了。”


    林延潮聽了笑了笑,當下道:“湯前輩,在下有一個疑惑一直不解,向請教湯兄一二可以嗎?”


    湯顯祖又喝了口酒,麵色漲紅地道:“好,你問吧。”


    林延潮道:“湯前輩,在下讀論語時,偶爾見澹台滅明,敢問前輩,這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


    眾人聽了都是一曬,心道林延潮這叫什麽問題。


    湯顯祖當下道:“澹台滅明,當然是兩個人呢。”


    林延潮又追問道:“這堯舜是一個人、兩個人?”


    湯顯祖想了一下道:“自然是一個人。”


    林延潮點點頭道:“多謝湯前輩賜教。”在座的人,頓時臉色都變了下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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