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我注六經,六經注我’,林延潮思緒翻湧,這八個字是什麽,是聖賢之道。


    自己要為尚書作注時,將來要立言,讓自己名滿天下,就不能亦步亦趨地跟在其他漢儒,宋儒的後麵,隻是用尚書的經義來詮釋聖賢的思想,而應該是用尚書的經義來詮釋自己的思想才對。


    這才是‘我注六經,六經注我’的精髓,成為名儒的道。


    林延潮想起當初讀《大學》時,大學全篇經一傳十。


    經是孔子說的,就是大學之道在於明明德……。


    傳十是曾子說的,大體是解釋,孔子的原話。曾子用注釋孔子的原話,引申出自己的思想,自己的道理。


    到了朱子寫大學章句時,用了自己和程子的見解,來注釋孔曾二人所言經一傳十,他並沒有亦步亦趨地作注釋,而也是提出了自己的道。


    注經有兩種注法,一種是漢儒那般,隻做訓詁的功夫,無限苛刻地求聖賢古意,沒有自己思想,還有一種是托古言誌。


    當然到了王陽明格竹子後,又是一種注法。


    那王陽明格竹子來說。


    大學裏經一篇,致知在格物。


    傳三篇解釋,此謂知本,此謂知之至也。


    朱子注解,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還有幾百字話,但大意格物窮理。王陽明問何為格物窮理,表示不理解,老師與他格物窮理是,眾物必有表裏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


    於是王陽明就去格了七天的竹子,最後發燒病倒。


    之後王陽明開創心學後,再也沒有格過竹子,隻是道爾等把經書解釋再好,看起來再有道理。又怎麽樣,那隻是聖賢的道理,卻不是我的道理,隻要我內心不認同。那就是然並卵!


    沒錯,連托古都不必了,咱們用自己認同聖賢之意,來注經。


    千百年來,有人著書立作。都離不開此三道。用理學心學來敘述,第一條道是有理無心,第二條道是先理後心,第三條道則是先心後理。


    林延潮注尚書要取哪一道?


    林延潮獨自在書樓裏,想了一天,第一條道,漢儒的經曆告訴我們,聖賢已是不可能活過來了,告訴你這樣注經是不是他的本意。


    如孔夫子的弟子,七十二賢人。親傳弟子,尚且不能真正得其道,又何況數百年之後的人。


    第三條道自己更認同一點,不過相較於這個時代,前衛了一些。王學得到社會主流真正的認同,還需要幾百年。


    隻有第二條路,看得更靠譜一些,更附和現在理學唱主角的大潮流。


    每個理學弟子,為何要先拜孔子,拜孟子。再拜朱子,程子,依次拜下來,這是因為理學的宗旨。就是認為‘道統猶如天道,傳承自有脈絡,聖聖相承’。


    先王之學,堯傳舜,舜傳禹,禹傳湯。口口相傳,再之後湯傳周文王,周公又傳孔子。


    所以我們理學的儒家弟子,可以高喊一聲,我們學得是什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道理也就在這裏。


    不過現在理學暮氣有點重了,朱子之後,元明的經學,大體上就是把別人掰爛了揉碎了,咀嚼過一遍的東西,你再拿來再咀嚼一遍,吐出來再給別人吃。


    說起來有點惡心,大體就是這樣。


    真正能替朱子,傳承衣缽隻有劉宗周一人。劉宗周死後,理學就再也沒有大興過。


    至於滿清思想受到鉗製,故而樸學大興,所謂樸學就是漢儒訓詁考據的一套,這就是在開倒車了。


    但是令林延潮最哭笑不得的就是,身為穿越者,他身上所攜帶的大殺器,就是閻若璩寫的《尚書古文疏證》,以及後世專家對《尚書古文疏證》的補充。


    《尚書古文疏證》正好就是樸學大成之作。


    林延潮不由心道,我的天,這難道是我主動在給時代開倒車嗎?


    隨即林延潮轉念一想,隻要是書是好的就行,管你n條道路,我隻選一條,最快能幫我成名的道路!


    咱可是徹徹底底現實主義者,不管黑貓白貓,能給我抓老鼠才是好貓。


    想到了這一點,林延潮不由推開窗戶朝窗外望去,但見已是繁星如鬥的夜景。


    原來自己不知不覺竟在書樓裏,獨坐了一天,連飯也忘記了吃。


    不過此刻林延潮卻心情大好,見眼前星空如洗,不由仰天大笑起來。


    後世野史裏記載這一幕,寫著‘忽一夏夜,林公心忽開朗,如門牖頓辟,屏障壁落,從此學問大成。’


    但事實上這一夜……


    “別吵了!”


    “還要不要睡了?”


    “我們白日刊書幹了一天,你倒好在書樓睡了一日,半夜還要作鬼笑,讓不讓人活了。”


    “幾位兄台,抱歉,抱歉!”林延潮趕緊道歉。


    眾人走後,林延潮隨即想到,當初閻若璩可是讀書的牛人啊,為了強迫自己背誦,他將書讀熟,就立即將書燒去,號稱讀書等身。


    但即便如此,也是經三十年之功,學問大成後,才寫得這《尚書古文疏證》,自己雖是抄他原書,但怎麽樣也是要抄出新意來。


    默書沒有意思,還是要有自己的思想在。


    於是林延潮就校書,勘書的名義,在藏書樓裏住下,實現了什麽叫真正的‘足不出戶’,吃喝拉撒都在書樓裏解決,晚上困了就在書堆旁睡下,醒了就從書堆旁起來,抱著書繼續讀。


    讀書就是要經曆這麽一段,不瘋魔不成活的過程。


    林烴當初以莊子的話告誡林延潮,‘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


    是讓林延潮讀書不要隻是仗著記性好就行了,那樣隻是兩腳書櫥,主要是有自己的道,正如孔子說的那句話,吾道一以貫之。


    這也是理學和心學的觀點,找到自己的道,也是六經注我的‘我’。


    但是樸學這東西,還真的沒別的功夫,所謂道,一點不重要。


    一些基本方法掌握以後,主要就是考據和訓詁了,這是要博聞強記來搞定了。這正好是林延潮的專長啊!


    林延潮讀書之餘,不由感歎,什麽心學理學都是扯淡啊!絲毫沒有樸學對我用處大,此題何解啊?


    和閻若璩比起來,林延潮自信自己讀書‘過目不忘’的本事,還要強他數籌。


    讀書等身算什麽?學富五車算個球?


    在我麵前都是小兒科!(未完待續。)


    ps:沒想到這一章寫得更加晚了,裏麵論述純粹是個人私貨,大家看了一笑即可,不必太認真,如有雷同,實屬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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