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天未明,春雨就沙沙地下了起來。


    小樓屋簷前的青苔上打著雨,雨水不停地飄了進來。林延潮穿上衣裳,打著傘幫著林淺淺將小樓前的幾盆花,搬進了走廊裏。


    收拾好後,林延潮起床吃飯,然後收拾好書本卷子,放入書袋後,撐了把傘即是出門坐船往林府去了。


    到了林府的時候,雨越下越大,林延潮長衫的下擺都是濕了。


    達官顯貴居住的文儒坊裏,仆人們正冒著雨給要出門的公子少爺套車,幾株頗具古意參天古榕上的葉子被雨水打得噠噠作響。


    雨水下街頭巷尾出沒的人也是比平日少了許多。


    林延潮通報後,從偏門走進書房,但見林烴已在拿著書在那了。書房裏擺著兩張案幾,一張案幾是空的,另一張案幾上坐著一個比自己年紀還小些的少年。


    這少年正懸腕提筆在寫文章。


    林延潮見了那少年覺得有幾分眼熟,頓時想起來記得這人名叫林泉,自己在濂江書院時,龔子楠與自己介紹過此人。


    風流公子林世升的兒子,禮部尚書林燫的孫子,用了六個月,從外舍進入內舍,又從內舍進入上舍。濂江書院的學霸,還有加上他家八進士四尚書的基因。


    林泉用眼角撇了林延潮一眼,然後與林烴道:“二叔公,此人遲到了,罰他站了聽課!”


    這小鬼很狂嘛,一點都不可愛。


    林烴道:“安心寫你的文章。”


    林泉撇了撇嘴。


    林延潮道:“先生弟子來遲了。”


    林烴笑著道:“不遲,我在家中,你趕路而來,又遇了雨。對了,此是我侄兒,剛剛取中閩縣縣試案首,眼下也在我跟前讀書,你們二人可認識一下,彼此也可切磋學問。”


    閩縣縣試案首!林延潮震驚了。


    考場有個不成文的規矩。縣試案首府試必取,府試案首院試必取。


    也就是說這個小屁孩,已是保送入院試了,更令林延潮心底不平衡是。他比自己還小一兩歲這樣子,比起葉向高來說,這又是一個神童啊!


    林泉看了林延潮一眼道:“二叔公,我寫卷子來不及的,誰有興趣與他說話。”


    林烴道:“案首也不能小看別人啊。延潮他也是侯官縣考的縣前十。”


    林泉譏諷道:“二叔公,誰不知他的縣前十,還是抄文章抄來的。”


    林烴搖了搖頭道:“好了,閑話不說,既你們從我學文章,我要你們二人在今日日落前,要給我寫十篇卷子,寫不完不準吃晚飯。”


    當下林烴將十道題給了林延潮道:“六道四書題,四道五經題,別站門口了。先進來坐下吧。”


    林延潮接過卷子,坐到案後,用鎮紙壓住卷子,然後將濕了袖邊卷起。


    林烴這時道:“府考由本府知府裁斷,本府陳府台是嘉靖三十八年的進士,未中舉人前,承業於嘉靖七子中的徐子輿,其文頗得駢文之髓,文辭駢儷,藻麗而富。若是府試時,你們能寫一手漂亮的四六駢文,會和他的意,到時名次不會低。”


    聽林烴講解。林延潮與林泉都露出極認真的神色。


    “延潮,你習時文尚短,還沒有自己的文風,這樣也好,不拘泥於一格,模仿他人也容易。司馬相如的大賦你已是倒背如流。這一個月,你文章可以學著貼一貼,若是學不來,再教你其他法子。”


    “至於泉兒,你自幼飽覽群書,已有底子在,實不必變了太多,不過需在鋪陳詞藻有所著重,這方麵你可以師法六朝寫駢文的名家。”


    “好了,其餘我就不說了,你們自己寫文章,寫完十卷後,就放在案上,後天我會與你講解,迴去後要記著,拿陳府台的程墨揣摩一下。不要覺得以文獻媚很丟人,先師法古人,再自成一家,否則你們文風大成前,那些翰林,進士出身的考官,是不會取你們的文章。”


    說完林烴將袖袍一揚,大步走出門去。


    屋裏林延潮,林泉對視了一眼,都是輕哼了一聲,然後別過頭提筆磨墨,寫起文章來。


    身上衣裳有幾分濕漉漉的,但這已經是不要緊了,十篇時文一天寫完,這個時間可是相當緊了。當然林延潮可繼續無恥的抄程文,可這起不了練兵的作用。


    見老師不在,林延潮將濕了的鞋襪脫掉,露出赤足來,自然這一番粗俗的舉動,自被林泉不屑地諷刺了一句,具體什麽林延潮沒聽見。不過林延潮也難得管這小屁孩,而是認認真真地動筆寫了起來。


    屋簷外仍是不住的在滴水,打在石階上,四處飛濺,偶爾還有幾聲春雷隆隆響動。


    幾陣穿堂風刮來,帶著濕潤的草泥清香,遠遠的廊下,打著傘穿著軟底鞋的丫鬟,靜靜走過。也有幾聲女子的銀鈴般的笑聲,但聽得不真切,似從繡樓那傳來的,又好像隔了好遠好遠。


    一個上午,緊趕慢趕才寫了三篇文章,還有一篇寫了一半,一名仆人即進來送飯。


    林府上的夥食,沒有林延潮想象中簪纓世家那種三湯五割,隻是平平常常的家常小菜而已。


    林泉身為林府少爺,吃得也是與自己一樣,沒什麽特殊的。見此林延潮更沒有什麽挑剔的資格,因為他是來吃白食的。


    不過由此可見林家家風著實不錯,官家子弟嘛,難免自視高人一等,但這也是讀書人通有的臭毛病,但在吃穿上麵,卻沒有絲毫奢侈的地方。


    林泉提起筷子,先將一碗蛋花湯,倒了半碗進飯裏,攪拌了一下,就著菜吃。


    林延潮好心地道:“少年,這樣吃,胃會壞的。”


    林泉撇了林延潮一眼,反而是大口大口的吃起來。


    林延潮搖了搖頭,也是就飯吃了起來,吃完飯後就有仆人收拾端走。


    林延潮長長打了個飽嗝,繼續寫文,當然自己那打飽嗝的舉動,自是再遭到了林泉的鄙視。


    下午雨是越下越大了,天邊烏雲密布,都低至屋簷了。


    林延潮,林泉不得不早早地點上燈寫文。待天黑下來時,林延潮還有兩篇沒寫完。而林泉則是站起身來,拍了拍手,朝林延潮這諷刺地一笑道:“吃飯去也!”


    說完林泉揚長而去。


    屋子裏就剩林延潮一人,他又寫完一篇,但提筆看向最後一篇文章,差一點兩眼一黑,白日九篇文章,腚不離凳的寫下來,他滿腦子都是文章經義的詞句,在眼前亂飛。


    林延潮搖了搖頭,清醒了些看著外麵天色早已是全黑,屋外又是飄來飯菜香味,一下一下的刺激著自己,原來他早已是饑腸轆轆了。


    不如先迴去吧,晚上迴家寫完,明日再補齊。


    林延潮浮出了這個念頭來,這個念頭變成一個好的借口,慢慢地說服他,改變原來的主意。


    “公子,你還在啊?”思想正鬥爭之際,一名林府的下人掌著燈過來道。


    林延潮道:“是啊,我很快寫完就走了。”


    “好的,公子快一點,外門要落鎖了,這雨下得有幾分大,你問門房要一盞燈,提著迴去。”


    “多謝了。”


    林延潮點點頭,手邊剩下最後一篇文章,心道那個林家臭小子,都可以將十篇時文都寫完,為何我不行?


    寫不完,大不了直接在書房裏打地鋪,怕什麽?


    林延潮平息下心底浮躁的情緒,方才絞盡腦汁摳字成句,越是如此,寫得越慢。


    林延潮定了定神,拿水拍了拍臉,頓時恢複了幾分精神,他拿起筆來,寫最後一篇文章。


    林延潮耳邊聽著雷雨的轟鳴,筆上不停,又過了一陣,這才將最後一篇文章寫完。


    林延潮如釋重負地吹幹墨漬,將十篇文章按次序疊在一起,滅了燈走出書房。


    林延潮在走廊裏抬起頭望向天井之外,雨居然停了下,不由心道看來遲迴去,還是有遲迴去的好處。


    林延潮笑了笑,心道方正迴家遲了也是遲了,就順路從河邊走,看看雨後的美景吧。


    想到這裏,林延潮撐開傘,背著書袋離開了林府。(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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