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著明會典裏,春假有五日,從初一一直到初五,對於假期很少的明朝官員而來,可是難得長假。


    春節裏,衙門是十分冷清,各司官吏大多是封印閉衙。


    但封印閉衙,不等於不在縣衙,各房司吏,典使本地官員可以迴家過年,但如知縣,縣丞這樣外地的流官,可沒辦法迴家,隻能在縣衙裏過年。


    當下林延潮帶著大伯,輕車熟路地來到縣衙後門,經門子通報後,進入縣衙裏。


    一路走來,大伯的心情很有幾分忐忑,他以前雖在衙門裏作白役,都屬於幫人跑腿,討些從別人指縫裏漏出來的掃灑錢,不僅從沒有進過衙門中門,六房,後宅更不用說了。但是這一次卻直入後宅,這可是知縣老爺,師爺,長隨,以及家人住的地方,非心腹之人不能進入。


    花廳裏坐著,林延潮喝著茶,大伯撫著那銀杏金漆的方桌,黃楊木作的官帽椅,嘖嘖地道:“這都是上好的蘇樣啊!真是裏衙門的氣派。”


    林延潮暗唿丟人,但誰叫他是自己大伯呢。林延潮隻能道:“大伯,你還是坐下吧,等會沈師爺看到了就失禮了。”


    “明白,明白。”大伯坐下後,又拿起茶盅咕嘟咕嘟了喝了大半碗茶,拿了塊小點,吞進肚裏,正待這時聽得外麵咳嗽一聲,沈師爺步入花廳。


    大伯連忙丟下茶碗,嘴裏連忙將糕點囫圇咀嚼吞下,給林延潮遞了一個不要說錯話的眼神,迎到門前。


    大伯一見沈師爺就笑得臉上如開了花一樣,迎了上去道:“我是林延潮的大伯,上一次多虧沈師爺的照拂,讓我們家老爺子有了這麽好的差事,真是感激不盡啊!這是雲崔館,紹興師父作得四色點心,不成敬意。”


    大伯這般熱情,沈師爺見了卻隻是社交性的拱了拱手道:“客氣了。”


    一旁仆人接過禮盒,退了下去。


    下麵沈師爺就撇下大伯,對林延潮第一句話就是:“那句‘燕可伐與’出自小友你之手吧!”


    林延潮聽了笑了笑道:“是啊,你也聽說了啊。”


    大伯嚇了一跳,心道師爺誇獎你,居然也不謙虛。大伯趕緊賠笑道:“沈師爺,我這小侄不會說話,讓你見笑了,他最多有些小聰明罷了,哪裏比得上沈師爺你,輔助老父母大人,將一縣之事大大小小都處置十分公斷啊。”


    對於大伯的恭維話,沈師爺禮節性地笑了笑道:“豈敢,小友,這案子我也聽說過,本以為是個鐵案,沒想到你一句燕可伐與,就翻過來了。府裏讀書人吃驚一會也就過去,但是我們這些衙門裏的師爺,幕客,小吏才知道,你這是真正的大才,不是四書五經上,而是腦子裏的,真正的學以致用,知行合一。”


    大伯威脅地看了林延潮一眼,林延潮隻能謙虛道:“沈師爺,不敢,我不過有些運氣罷了。”


    大伯接著替林延潮補救道:“是啊,沈師爺,別誇壞了小孩子,薑還是老的辣,你老人家才是真行家。”


    “對了,延潮,那燕可伐與是什麽?我怎麽沒聽你說過。”


    林延潮懶得解釋。


    沈師爺對林延潮道:“小友,你若是有心,就從我辦事,我教你《錢穀備要》,《刑錢必覽》,再教你書啟,征比,掛號,帳房之學,以你的天資,不出三年就可以出師。”


    “不是我誇口,那時候天下督撫的幕中,你都可以去得,不說節儀,下麵的孝敬,每年都能從東翁幾百兩酬銀。”


    幾百兩,大伯驚訝得合不攏嘴。


    林延潮聽了不由心動,作師爺也是很不錯啊,比訟師有前途多了。


    訟師是有惡名的,但師爺卻沒有,而且作師爺不僅地位高,還能結識很多達官顯貴的,要知道同鄉林則徐在中進士前,就在閩浙總督張師誠下麵,幹了五年的師爺啊。


    說實話林延潮是很喜歡學這些案牘之事,上輩子自己就是幹這行的。林延潮頓時腦子一熱,就有答允沈師爺的衝動。但轉念一想,跟著沈師爺辦事,也不等於要替周知縣幹活了,周知縣此人刻薄掛恩,自己是見識過了,這樣的人恐怕不是長久可以侍奉的。


    這倒是有幾分可惜了,不過以後也可以有機會,林延潮當下道:“學生是很想從師爺學習,但眼下讀書為重,先謝過沈師爺好意了,幸好來日方長,若有暇學生一定要向師爺求教。”


    沈師爺哈哈一笑道:“好,老夫的承諾長久有效,你什麽時候有意,都可以來。”


    這時候大伯猛地咳嗽兩聲,將話題扯過,當下向沈師爺委婉請求能不能在衙門任職。


    沈師爺皺眉道:“衙門書吏啊,這衙門裏的位置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啊。不說經製之吏,就是小小的貼書也不容易……”


    “這,這,我與延潮是忘年之交了,你拿這阿堵物來,不是壞了我們交情嗎?……”


    “也罷,就也替你跑跑腿,看在延潮麵子上我的那份就不收了,這銀子我就替你到衙門上上下下疏通一下的……”


    “嗯?兵房的差事啊,刑房威,兵房武,光是征役一項,就夠一家老小吃喝了,還不說武童卷費,馬食銀……”


    “迴去等我消息吧,最遲不會過上元節,名登卯冊嘛,問題不會太大……”


    從縣衙口出來後,大伯誌得意滿,豪氣衝天。


    林延潮知大伯是那種給點顏色就能開染坊的人,幹淨道:“大伯,進衙門,不比在家一切都要謹慎啊。”


    大伯點點頭道:“你大伯我渾渾噩噩了三十幾年,沒幹得什麽事來,盡靠吹牛皮來出風頭,大伯也不想這麽過了,這一次給家裏掙迴幾分麵子來。”


    林延潮沒料到大伯能說出這一番道理,也是道:“大伯,能這麽想就好了,我聽說胥吏都是魚肉百姓的,有句話說得好,公門之中好修行,為善為惡都在一念間。”


    大伯笑著道:“曉得,我也不是那種人啊,大家都拿的錢,我會拿一份,但傷天害理,魚肉百姓的事你大伯不會做。”


    林延潮這才放下心來,笑了笑道:“那要先恭賀大伯了。”


    大伯哈哈一笑,摟住林延潮肩膀道:“好了,我還剩下點銀子,咱們找館子吃酒去,慶賀一下,還有我們吃喝的事,不準告訴你大娘。”


    林延潮與大伯坐著船從城裏返迴家裏中。


    大娘一見大伯就追上去問道:“怎麽樣有眉目了嗎?”


    大伯哈哈地笑了兩聲道:“娘子,以後你就等著叫我官人好了。”


    大娘喜得喜極而泣,連連道:“我終於熬出頭了,嫁到林家十五年,今天總算熬出頭了。”


    “瞧你說,快服侍我更衣,以後我就要穿白衫黑靴了,這麻衫布鞋給我通通丟……算了,還是給三弟吧,他下田用得著。”


    “大哥,你。”三叔在一旁聽了氣得說不出話來。


    大娘作低伏小地,溫柔地道:“是,官人!”


    大伯聽大娘說一聲官人,整個人頓時舒暢起來。大娘當下服侍給大伯除起了衣裳。


    林延潮見了頓時無語。


    大娘也湊到林延潮這邊來道:“潮囝,這次多虧你幫我家官人。”


    林延潮淡淡地道:“大娘哪裏話,你家官人,不就是我家大伯。”


    大娘見了林延潮連忙道:“潮囝,以前的事,都是我不對,我已向你賠不是了。眼下我對淺淺是當自己女兒來看待。”


    林延潮緩緩地點點頭。


    這時候林高著走了過來,見大伯喜氣洋洋,也是將旱煙一插問道:“事辦好了。”


    “那還不是,沈師爺見我在衙門待過多年,老於世故,又是精明能幹,一下子就說替在兒子還衙門那說道說道。”大伯繼續得意洋洋地吹噓道。


    林高著將臉一板道:“淨說大話,還不是靠了延潮的麵子,還有銀子開路,否則你這差事十輩子也輪不到你。”


    “爹教訓的是,”大伯又有些鬱悶地道:“爹,我當上吏員後,從此以後就長住吏舍了,除了朔望日了就沒辦法迴家了,侍奉你老人家了。”


    林高著拿起煙杆,重重敲了敲大伯,罵道:“沒半點出息,男兒當事業為重,哪裏有一個勁的往家裏跑,你不惹我生氣,就已是孝順了。”


    “是,是。”


    三叔在一旁冷言冷語地道:“大哥,你若是想在家裏也好,家裏的十五畝田你來種,我替你的班啊!”


    大伯哈哈幹笑兩聲道:“我不過說笑的,爹和三弟,你們還當真了。好了,好了,婆娘給我收拾被褥,過幾日我就去縣衙了,眼下是小小帖書,不混個典使迴來,我就不迴家了。”


    “去,去,就你那出息。”林高著開口又罵。


    大伯也隻能委屈地道:“爹,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兒子我怎麽也是個官人了,你給我點顏麵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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