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尚書相公?


    原來是南京工部尚書林燫的兒子,衙內中的衙內啊。


    從這書生一進院子,林延潮即知此人不凡,不同於普通富貴家的子弟,雖約束得很好,但口吻裏還有幾分頤指氣使的感覺。這就有權有勢家裏子弟,與有財無勢子弟的區別。


    “原來是公子。”林延潮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禮,沒感覺多敬重,也沒感覺多不敬重,普普通通的就是了。


    書生看了林延潮一眼,欣賞地點點頭道:“這迴你該認為,我會言而無信了吧?”


    “這我不知道,但我明白,若我不與你打下這個賭,先生絕不會饒我。”


    林誠義,書生二人同是一笑。


    書生道:“你說得倒是。”


    林延潮問道:“如果我贏了,是不是什麽忙都能幫呢?”


    書生臉色一沉,心道這少年好蠢,換作聰明人就會眼下賣自己一個人情,留著以後再用,隻有短視之人,才急於眼下兌現。


    書生淡淡地道:“能幫得上就幫,幫不上的就不幫,不過你的事,應該很少有我幫不上的吧。”


    “那我就放心了,不知林公子考校什麽呢?”


    書生微微笑著道:“書上經義我不會再考你,你說你還有何長處呢?我就考你的長處吧。”


    林延潮點點頭,心想這書生倒是大氣,想了想自己除了記性好外,就是對刑律上還算下過一番功夫,打贏過兩場官司,於是道:“刑律斷案,略知一二。”


    “刑律斷案?”書生笑了笑,“你先生還教這些?”


    林誠義笑道:“這倒不是我教的,隻是上一次他家遇了官司,他代祖父應訊,鄉裏人對他讚不絕口呢。”


    書生雙目一亮道:“還有這事?”


    林延潮謙虛地道:“不值一提。”


    書生笑著道:“那好啊,我的一位好友,吃了個棘手的案子,若是你從中參謀一二,幫我這好友開脫,算我再欠你一個人情好嗎?”


    看來又要操刑名師爺的活計了,正好我是絲毫不虛啊。林延潮心底想道。


    林延潮躍躍欲試地道:“盡管問吧,我試試看。”


    “世升,你說什麽笑話,一個十二歲少年,仗著有幾分小聰明罷了,你居然將刑案拿來詢他。”林世璧在一旁道。


    書生林世升笑著道:“他不答不出來,不是更好,如此你的顏麵,我也替你保住了。反正也沒什麽損失嘛。”


    林世璧搖了搖頭道:“此事我自有計較,但你既是愛問,隨便你吧。”


    書生林世升當下看向林延潮道:“你聽好了,我這位好友家裏富貴,三世為官,蓄養了幾個優伶。有一天伶人問此人‘如捉到竊賊,要用什麽辦法懲戒?’他說有一個方法很妙,陳醋灌他的鼻孔,竊賊痛苦之下,有什麽就說什麽了。”


    “恰好有一日,有位嬌癡的監生,不懂人事,在村裏觀劇,到了人散時,此監生仍是不走。伶人以為他是小偷,於是抓來詢問,這監生不答,於是采用我好友說的辦法,將這監生灌醋而死。”


    “此事為官府知道,收斂屍體檢視後,才知此人不是竊賊,而是國子監的監生。縣官當下堂審憐人,伶人說這辦法是我好友教的,縣官當下將兩人一並抓了了下獄。此事我明知我好友是無辜,有意為他辯答,但多番奔走,百詞而莫贖,縣官也不肯開脫,你有什麽辦法救下我好友呢?”


    林世升說完後看著林延潮,林誠義也是道:“此案我也聽說,兩個月來轟動一時啊,一個監生死了,牽涉甚大,士林間都鬧成一片。連撫台老爺都發文至府台衙門過問此事,若沒有一個說得過去的說法,恐怕世升兄你的好友很難脫罪。”


    林世璧道:“此事難住多少人,世升你也認識不少府縣官吏,他們都無法替你出謀劃策,你拿此來考校一少年,此勝之不武,換一題目吧。”


    林世升點點頭道:“大哥,教訓得是,此事我是有些過份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敢問可有筆墨?”


    “筆墨?”林誠義訝然。


    林延潮點點頭。


    林世升笑著道:“看來我們倒是小看了少年人的想法。”


    “也好,不妨看一看。”林誠義笑著道。


    眾人都是沒異議,心底多半覺得林延潮不自量力想嚐試一下,但也是懷著鼓勵之意。


    林延潮當下飽蘸墨汁,沉吟了一下,在紙張上寫下四字‘燕可伐與’!


    在場三人都是飽讀詩書,一見林延潮寫‘燕可伐與’四字,就知道林延潮孟子七篇裏公孫醜的一章。


    這一章大意是,齊國大臣沈同私下問孟子,燕國可以討伐嗎?


    孟子說可以,燕王噲,將封國禪讓給大臣,這好比一個大臣,不經君主,將俸祿爵位讓與他人,他人也不經君王同意,接受俸祿爵位。燕王噲此舉將周天子置於何地。


    後齊國攻打燕國,有人問孟子:“你鼓勵齊國攻打燕國嗎?”


    孟子迴答說,沒有,沈同問我,燕國可以征討嗎?我說可以。然而他們若問我,誰能夠征討燕國。那我會告訴他,唯有奉周天子之命的人才可以征討。


    好比有一殺人犯,他人問我,此人該殺嗎?我答可以。若是問我誰可以殺這殺人犯,我則迴答主司刑法的官吏可殺。眼下齊國討伐燕國,乃無道之國討不義之國,我何嚐有如此鼓勵過。


    寫到這裏,林延潮開口道:“伐燕固在齊而不在孟子,故而推之,你的好友告訴伶人,灌醋可以逼問竊賊,但若是再問伶人是否可以施刑竊賊,你的好友則必不會同意,這一切乃是這憐人自作主張罷了。”


    “若是縣官斷你好友有罪,那先罪孟子!”


    林延潮這話說完,三人都是目瞪口呆。


    “古春秋決獄,今孟子斷案。”林世璧半響道了這一句,搖了搖頭持著折扇看向林延潮滿是複雜之色。


    林世璧也是拿起林延潮所書,心道此子真天縱之才,吾不如之。


    林誠義聽了林世升這麽說,連忙道:“世升兄,勿捧殺小徒,碰巧,碰巧而已。”


    林世升調侃道:“誠義兄,你好不厚道,教出如此得意的弟子,平日還與我等掖著藏著,說吧,小友要何事要我幫忙?”


    林延潮嘿嘿笑了一聲。


    林世升道:“隻要我林世升能辦得到的,你是想替家人求官呢?我有一二門路,若是求財,我可指點你一條康莊大道,若是求美色……你年紀還太小,不能害你。另外我那好友日後還有一份厚報。”


    林延潮道:“多謝相公了,下個月書院就教五經了,我想拜一名師學習經學,不知相公能否幫忙一二。”


    “原來是求學啊。”林世升露出欣然的笑意,不求富貴,而求詩書,正是喻義不喻利的君子之風。


    林世升當下道:“這容易,你準備以何經為本經?”


    林延潮道:“尚書。”


    林世升問道:“尚書?這……這眼下以尚書為本經的人不多,為何該學毛詩?禮記?”


    “學生隻想學尚書,最好老師離書院比較近,五日裏可以拜訪一次。”


    林世升點點頭道:“也好,眼下治尚書的名儒雖不多,但我總算也認識兩三人,你三日後來,我給你消息就是了。”


    林延潮還未開口,林誠義即笑著道:“世升兄真是交由廣闊,我替小徒謝謝過了,延潮還不趕快謝過人家肯幫你這個忙。”


    林延潮心道老師,你這不坑我,明明是他賭輸給我了,謝什麽謝啊。


    不過林延潮也知林誠義一番好意,當下隻能作禮向林世升稱謝。


    夜色已深,林府的後花園裏,


    十幾個丫鬟端著麵盆,毛巾,茶盅候立在那。


    花園的亭子裏擺著一桌宴席,一旁擺著一個青泥爐子,爐子上溫著壺酒,兩個丫頭在煽風爐煮酒。


    宴席上坐著兩人,一位是鶴發銀須的古稀老者,一位則是三十多歲的男子。


    古稀老者指著桌上的螃蟹道:“吃螃蟹易積冷,故需溫酒來去寒,你多年沒迴家,嚐嚐家鄉的菜,先喝些熱酒去寒。”


    說著丫鬟端了一杯熱氣騰騰的酒來,那男子恭恭敬敬地喝了,然後道:“爹,我給你掰蟹殼。”


    老者聽了搖了搖手道:“自己掰來才好吃。”


    老者拿了隻蟹一邊掰一邊道:“蘇杭的人喜擺弄精致,吃個蟹還搞什麽文吃,弄了個什麽蟹八件來,你這一次入京見了申侍郎,他是如何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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