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向高,陳文才他們對書院底細,十分清楚。


    書院分外舍,上舍,內舍。外舍有三十人,專課外課生,內舍有二十人,專課內課生,上舍隻有十人,專課上課生。上課生,內課生都是書院最傑出的弟子,不少人都是過了縣試,府試的童生,他們的目標當然是進學,中秀才。


    至於外課生,大多還是沒有考過縣試,府試,有考過的也多是名落孫山。


    外課生,上課生,內課生,依考試成績排名,優秀者升補,不足者罷黜。


    這快慢班的製度在現代,可是遭了不少詬病。可是在當時卻是常製,說起發明者就是大名鼎鼎的王安石。


    北宋變法,王安石將太學分為外舍、內舍、上舍三等,每月考試遞補升降,廢除科舉,以此作為國家取士的途徑。後這三舍升補法雖隨變法失敗被廢除,但卻被地方官學和書院采納。


    在宋明以科考為主的書院,多采用三舍法。


    一炷香後,三人拿著書本來到地頭。


    一間門院上門匾上,掛著外舍二字,院子裏有一間四麵開窗,坐南朝北的大屋子。


    大屋子麵南三開間,中央是講堂,左右兩側是廂房,三麵圍繞,書堂廂房外都有環廊。天井前栽著兩株梅樹,屋子門額上書著二梅書屋四個字,說得正是天井上栽得梅樹,門額倒是寫得十分應景。


    二梅書屋內,坐得都是書院弟子,沒有一人在交談,都在認真的讀書。三人見了這一幕,也是放輕了手腳,各自走到空著的案上坐下。


    書屋沒有椅子,弟子們都是席地而坐,坐在地上後,林延潮抬起頭看著橫梁,更顯得廳堂高敞卻大。四麵也沒有立柱阻隔,不僅一眼看到講案上,四周弟子的肩背都能看得見。


    這書屋由於是獨棟一間,四麵采光直接照入,窗明幾淨的,感覺很好。比起光線昏暗,空氣潮濕的洪塘社學的講堂,條件果真好了不止一籌。


    不過可能一個課堂內,容下三十人的緣故,桌案倒是比洪塘社學小了許多,隻有半人寬。林延潮隨身攜來的書不夠鋪在案上,隻能放在案幾底下和兩旁,這樣就不能伸腿坐著了,隻好盤起腿來坐在席上。


    前後左右都是挨得很近,眼下他周圍的弟子,都是埋頭看書,講堂裏一片寧靜,隻聽到翻書時的沙沙聲。


    即便是外舍,弟子這等專注學習的態度,就勝過洪塘社學不知多少,


    林延潮輕手輕腳從書袋裏取出一個竹筒放在岸上,竹筒蓋上蓋子,裏麵裝滿水,口渴時可以拿來喝。林延潮發覺明朝讀書人都沒有課堂上喝水的習慣,大概是怕水容易打濕了寶貴書籍的緣故。


    他們都是寧可下課時,跑到外麵水缸舀水來喝的。林延潮打開竹筒,喝了口水,將手擦拭幹盡這才坐定後。


    他左右瞧了一眼,一旁的弟子都是合著《孟子》一書,對著《孟子集注》在看。


    孟子是四書裏最難的一書,太祖朱元璋就不喜歡孟子,而作為應試書籍,孟子裏被刪減了不少誅一夫之類不利於皇權的話。


    林延潮心想大概是等會要講孟子,於是從書袋裏講《孟子集注》放在案上攤開。林延潮一入學,書院就給了他一套私坊刻的四書章句集注。


    這是濂江書院自己版的書,用發黃的竹紙作的,雖談不上太好,但線裝,版刻都十分精細,而且書裏錯漏,謬誤都很少。


    雖說是一本新書,從無人用過,這讓喜歡讀別人注釋的林延潮有些失望。不過重生後兩個月以來,看了不少古文書後,林延潮也是開始十分習慣起來,整篇不加句讀,音切的書來已不算麻煩,若是白一些的文章,看起文言文有時還白話文更順溜。


    翻開書,書頁上帶著芸草香,芸香可以辟蠹,所謂書香門第,書香就是芸草香。


    書頁翻過,紙張脆響,林延潮立即無比專注地讀起來。


    重生以後,他隨時都可以,進入這種渾然忘我的讀書境界。心無雜念,忘記時間的感覺,仿佛如老僧坐定,整個人沉浸於書海之中,這樣的感覺實是無比美妙。


    早讀自學了莫約一個時辰,講郎林燎才進來。


    講郎林燎是國子監貢監出生。


    要知道監生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如張享那般憑著父蔭入監的蔭監,就算沒有功名的童生知道其出身後,明麵上恭敬,但背地裏都會嗬嗬兩聲。如林燎這般的貢監就不一樣了,隻有府學,縣學中生員中的廩生才有資格入貢。


    林燎作為貢監,從學曆上來講,碾壓舉人以下一切。林延潮聽說,林燎監生肄業後,外放任縣學教授,專注五經,教導生員。


    林燎幹了兩年,因有政聲,朝廷升運司判官。林燎卻很任性地說了一句,吾安能舍青衿對駔馬會也。這句話大意就是,我寧可在縣學裏教生員(青衿),也不願意去和那市儈的商人打交道。於是林燎辭官不幹了,迴家教書。


    貢監的水平就已經如此了,若是山長林垠,嘉靖十年的鄉試第五,他的學問又到了什麽程度!


    林燎檢查完課業後,直接開講,講得是《孟子》七篇裏,第一篇前半部梁惠王上。林延潮還沒有學到孟子,但對於這一篇卻不陌生,裏麵有一章,寡人之於國也。


    寡人之於國也,盡心焉耳矣。河內兇,則移其民於河東,移其粟於河內;河東兇亦然。說的是梁惠王說自己對於國家治理十分盡心,河內遇到饑荒,就把那裏的老百姓遷移到河東去,把河東的糧食轉移到河內;河東遇到饑荒也是這樣做。


    林延潮就拿這一篇說事,當初寫了惠王乃小國之諸侯,在災荒時,猶能移河內之民,以就河東之粟,今皇上為天下之共主,豈忍閉閩縣之糶,以乘侯官之饑。這一大段話給周知縣,為他解了燃眉之急,也為本鄉百姓作了一番事。


    事實證明,讀書還是很有好處的,特別引經據典起來,就能為自己言辭增色不少。


    作為書院講郎,林燎並非一味地教大家,科舉應試的辦法。他對學生傳道時也常說,我講書時,爾等往自己身上體貼,這句話與你相幹不相幹,這章書你能不能學,是否可法可戒,說與兩條,令之省惕,他日違反,即以所講之書責之。


    爾等記住,我講書首先要你們學古代聖賢讀書立身之法,功名才是末流之用爾,讀書為學切不可舍本逐末。朱子說過,舉業不患妨功,惟患奪誌,你們一定要戒之慎之。


    林延潮聽了不由讚許,這兩句話,才是讀書人真正的氣度,追求於功名,但不為功名所累,憑此就不枉自己拜在此人的門下。


    林延潮一麵看書,一麵就裏麵的意思,一步一句的琢磨,但是今日自己來的匆忙了,預習得不夠。所以林燎講得七成林延潮都聽不懂,這好比初中生,驟然到大學講堂聽講微積分一樣,都是雙眼一抹黑。


    但自己聽不懂,別人聽得懂,說明林延潮距外舍同窗的差距還是有點大。


    林延潮索性拿起筆來,拿起筆來蘸墨,在書中留白的地方將林燎的講的記下。以往他讀書時候就有記課堂講義的習慣,眼下即是聽不懂,就果斷記下來,留著課後再慢慢揣摩。


    一旁同窗見了林延潮這奇異的舉動,都是不了解,因為他們都有四書的底子,孟子都至少讀過兩三遍了,不似林延潮這般第一次讀。


    見林延潮在奮筆疾書,林燎掃了一眼,於是將語速放慢了三分。


    講了一個多時辰,林燎合卷,讓弟子們理書,林燎的規矩是晚上前理書完畢,明日後再教《孟子》梁惠王下。


    過了一會,悠然的鍾聲響起,午食時間到了。退堂後,林延潮將講義附在書裏夾好,收拾了一下桌麵,順手拿起竹筒。去耳房旁的水缸裏舀水,這水缸裏每日書院的水夫都會將水打滿。


    眾弟子們都是走出講堂放風,再勤學的弟子,坐了這麽久了也是疲倦了。林延潮打量過去,外舍弟子雖說三十人,但年紀都不大,多是與自己差不多,最大差不多十四五歲這樣,最小的也有十歲。


    然後膳夫就挑著午食的擔子,來到書屋。


    外舍沒有食堂,書院弟子們就從膳夫那取過食盒,林延潮看了兩塊大肉包子,一塊拳頭大的饅頭,還有一小碟配菜的醬菜,有葷有素還是不錯的,就是可惜沒有湯,隻能用竹筒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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