狀詞念完,周知縣臉上看不出喜怒來,而對著堂下的謝總甲問道:“你女兒何在?”


    謝總甲垂下道:“侯在衙門外,被丈人和其夫毆打,心身居傷,不願見人。”


    “傳她進來驗傷。”


    不久大娘被請了進來,但見她右臉青腫,群情有些激動了。


    “都是爹媽生的,就算是娶進門的媳婦,也是別人家心頭肉啊!”


    “小民還有證人,是鄰裏!”謝總甲氣焰又足了三分。


    證人果真是洪山村的人,好似是妙峰村嫁到洪山村的婦人,不過也確實是鄰裏。這鄰裏當下一五一十控訴,林高著,大伯平日如何刻薄媳婦。


    周知縣聽完將狀紙丟在一旁向謝總甲問道:“對於你女兒被毆之事,你有何訴求?”


    謝總甲道:“請老父母,斷二人義絕,林家當還我女兒的五畝嫁妝田,另追究林高著毆打我女兒之罪,剝去役職下獄。”


    周知縣點點頭道:“此也不算太過。”


    周知縣對林延潮道:“依大明律,公公或丈夫毆妻至折傷,此乃義絕之狀,本官可以強判夫妻離異,並追究夫家之過,你有何異議?”


    林延潮明白按照儒家法律,正如父親可以告兒子,兒子不能告父親一般;丈夫可以休妻,但妻不能休丈。但真遇到夫家實在太過分,官府替妻族做主,判夫妻和離,若夫妻應離不離,則杖八十!


    林延潮也明白,這場離婚爭產的官司,自己能不能打贏,就是判七出還是義絕上。判義絕,大娘就可以如願以償拿到那五畝嫁妝田,林高著還要因毆媳,受到處罰。如果是七出,大娘就什麽都拿不到了。


    一般案子周知縣這時候就可以結案了。但周知縣沒有,不是偏向林家,隻是想看看林延潮的本事如何。


    林延潮絲毫也沒有慌張之色,但也沒有開口反駁。


    周知縣道:“你既不說話,本官就當你詞窮,你若替祖父認罪,本官可容情輕判如何?”


    林延潮道:“迴老父母的話,祖父雖已將大娘逐出本家,但過去仍是我的長輩,有些話我若當堂直言,則對長輩不敬,但若是不說,對於祖父則是不孝。”


    林延潮話兜了迴來,還是扣住一個孝字。謝總甲豈不明白,心底暗唿厲害。一旁百姓也覺得林延潮有理,眾人都心想,這個少年都懂得維護家庭的顏麵,而這大娘橫加指責,又有哪是做媳婦的本分呢。


    啪!


    周知縣將驚木堂一拍,喝道:“本官容你孩童,故而不願厲責之,但你若是不能做主,你上堂來說什麽,讓你祖父親自來認罪就是。”


    “縣尊老爺,真青天啊!”謝總甲不由跪下,這話可是發自內心。


    林延潮心道這知縣果然不好糊弄,當下他隻能暫時‘服軟’道:“迴老父母,學生知錯了。隻是學生有一事不明。正如鄉鄰所見,祖父當初逐大娘出家門時,打了她臉一巴掌對嗎?”


    一旁作證人的婦女迴話道:“沒錯,當時我親眼看見的。”


    “那麽這大娘臉上的淤青,確實是我祖父打的?”


    “沒錯,眾鄉親都可以為見證。”


    林延潮道:“可是當初祖父打了一掌,已是過了快一個月,這麽許久淤青未退,莫非是祖父曾練過鐵砂掌不成?”


    噗!正在喝茶的書辦,噴了半口茶水,見到周知縣很不快地橫了他一眼,剩下半口強自咽下。


    而外麵的百姓,都是哈哈大笑。


    “那是淤久成傷,以往我隔個四五天,就聽到你祖父毆打謝娘子。”那婦人強自辯道。


    “敢問是間隔四五天嗎?”


    “也有六七天,二三天不止。我親耳聽到。”那婦人連忙改口道。


    林延潮向周知縣道:“老父母容稟,我祖父在急遞鋪當差,每月隻有兩日迴家一趟,其他都不曾返家,否則就是擅離職守。這又何來兩三天,四五天,又六七天之說呢?”


    哈哈!外周的百姓又是轟然大笑。


    “是民婦聽錯了,或是他丈夫毆打的,但聽成公公的。”


    林延潮看向那民婦冷笑道:“真是牛吃房上草,風吹千斤石,無賴不成詞,我再問你一句,到底是公公打得,還是丈夫毆打的?”


    那婦人支支吾吾地道:“或是公公打的,或是丈夫打的,或是一起打的。”


    見證人亂了方寸,謝總甲也是急了上前道:“老父母在上,無論怎麽說,林高著這廝,毆我女兒不假,僅這一點即可斷義絕。”


    林延潮從容地道:“謝總甲,何必著急辯駁,你越是如此,越顯得你理虧。實話言之,我林家待你女兒不薄,否則你又何必請省城最好的訟師,寫了一篇花團錦簇的告狀。”


    說到這裏,周知縣眉頭一皺了,訟師可一貫不受官府待見。


    林延潮繼續道:“你說這無中生有之事。若非我林家待你女兒不薄,你又何必讓你女兒自傷身體,若非我林家待你女兒不薄,你又何必找個說話毫無條理的婦人作偽證。”


    “你越是處心積慮安排這些,越是顯得你心虛啊。你安排下重重下作手段,以為糊弄我等也就罷了,但老父母大人有青天之名,你這等手段,焉能瞞得過他。”


    “胡說八道,一派胡言。”謝總甲惱羞成怒。


    “你在說老父母大人乃青天,這句話竟是胡說八道,一派胡言?謝總甲,我沒料到你幾時這麽大膽了。”林延潮嘲諷道。


    又是哄堂大笑,場外的百姓十分歡樂,這樣的官司已是許久沒見過了,這樣聰穎的小孩也是難得一見。


    “你……臭小子,我怎麽……”謝總甲牙齒都要咬碎了。


    “謝裏長,你再這樣下去,本官可要視你為咆哮公堂了。”周知縣不緊不慢地拿著茶蓋,挑去茶水上的茶末。


    “小民不敢。”謝總甲冷汗滴落,當下迴到原處。


    “林延潮,你有幾分口才,但不要以為捧了本官,本官就會信你。你們林家訴大娘犯了七出,道理又在哪裏?”


    好一個油鹽不進的知縣,林延潮也是服了。不過無論周知縣感官如何,這樣官司自己是贏定了。


    林延潮走向大娘問道:“既是官府還未下斷詞,你仍是我的伯母,但我有幾句話問你?”


    大娘罵道:“你算什麽,你叫我答,我就答?”


    林延潮毫不猶豫轉過身去道:“迴老父母,伯母不答。”


    “民婦林謝氏不可不答。”周知縣開口道。


    大娘咬牙切齒道:“好吧。民女知道了。”


    林延潮看向大娘道:“大娘,我問你你嫁到我們林家,這五六年來你可煮過一日早飯?”


    大娘貪睡,不肯起得大早,林淺淺一直都給家裏做早飯了。大娘道:“沒有,我頓頓煮的。告狀裏都說了,日猶未午,已嫌午飯失時。”


    “大娘,我問你這五六年來,你可給祖父,三叔洗過一次衣裳?”大娘道:“何嚐沒有,你小時候的尿布都是我洗。”


    “家有桑田,可以養蠶,你可為家裏織過一絲一毫?”大娘冷笑道:“我沒養桑種蠶,你吃西北風啊?”


    “大娘,三年前,你得了瘧疾,是誰連夜背著你,趕裏十裏路到省城求醫問藥,難道不是你說毆你的相公嗎?”


    大娘聽了抬起頭,前麵說她的時候,她強加狡辯,但是說到這裏時,她倒是露出內疚之色。看得出她對大伯,這份夫妻之情還是有的。果然還是入情比入理,更能打動人心。


    既是大娘不出口否認,下麵的事就容易多了。


    林延潮當下將大伯當初待大娘如何如何,撿了一大堆說的。這並不難,大伯除了有些懶散外,但顧家上倒是沒得說的。說至最後,大娘竟是一辭不發,目眶微紅,竟是留下淚水。謝總甲在旁幹著急。


    說到最後一句,林延潮當下對道:“老父母在上,學生已是問的明白了,至於如何斷罪,請你示下。”


    一旁圍觀的百姓,這時候也是明白了情由,對著大娘指指點點。謝總甲低下頭,露出沮喪的神色。


    當下周知縣寫判詞:“嫁妝田,歸夫家處置,謝家不可再有染指之心,另此案告訴兩方訴訟之費,由謝家一己承當。女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三綱五常,倫常有序……”


    “完了,這迴什麽都拿不到了,被林家騎到頭上撒尿。”謝總甲腳步一絆,差點摔在地上。


    “哇!”大娘頓時大哭了起來,她突向堂外奔去,眾衙役都久經戰陣的,以前沒少見過什麽告狀的婦人,情急下做出什麽自殘的舉動,當下各自上前阻攔,真在堂上出什麽事都不好了。


    周知縣判詞還沒寫完,哪知大娘一頭奔到堂外,對林高著,大伯二人咚咚地磕頭哭著道:“爹,我錯了,相公,我錯了,以往都是我的錯了。”


    “我說要離,隻是說說的,我隻是想你們,能夠稍稍讓著我一點。”


    “我不想離,我想迴家,我要延壽!我要延壽!”


    這。這。林延潮也是愣住了,他也沒料到這一步,難道自己最後那一番質問,令大娘良心發現?


    一旁的廣大人民群眾,不愧是熱心人,在旁都抱著寧拆一座廟,不拆一樁婚的道理在勸著。


    大娘當眾痛哭流涕,大伯不愧是林家第一心軟之人,刷地一下,整個人就崩潰了,跪在地上抱起大娘,夫妻兩個人一並嚎啕大哭:“婆娘,我們不離了,不離了,我們一起迴家過日子,延壽一直在哭著喊著要你呢。縣尊老爺,我們不離了,不離了!”


    大娘頓時痛哭道:“相公,我以後都聽你的,聽你的!”


    眼看事情要往另一個方向發展,林高著發話了:“我兒子答允你迴我林家家門,我還沒答允!你以為我林家的大門,想進就進,想出就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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