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成龍走後,林延潮在車輦館住了一夜。


    身為備倭經略,林延潮應該第一時間先去義州拜印從宋應昌手中接過經略之權,同樣李如鬆大營就在鐵山郡,過去一趟也隻是順路的事。


    但是先往宋應昌那,還是先往李如鬆那,就成了很大的問題。


    二人是將帥不和,文武相輕,林延潮在這個時候貿然去哪一邊,對於另一邊而言,都會產生懷疑。


    官場上每個舉動都是耐人尋味,所以林延潮這個時候不可以輕易動身,如此令二人矛盾更是進一步加劇。


    眼下雖是軍情如火,但林延潮卻是在車輦館中哪也不去。


    次日,驛站外響起了馬蹄聲。陳濟川來稟林延潮,李如鬆派其弟李如柏率三百輕騎趕到驛館,想要護送他前往鐵山大營。


    山間鬆濤陣陣,林延潮一麵用冷水洗臉,一麵對陳濟川道:“告訴李副總兵,就說此間風景甚好,我就在此處,哪也不去。”


    陳濟川稱是一聲,來到驛館之外對李如柏道:“李將軍,經略大人言,他就以車輦館為經略行轅而不前往軍中,至於軍糧之事,可以讓鐵山大營至宣沙浦運糧。”


    李如柏一愕道:“可是這車輦館左右沒有大軍駐紮,一旦倭寇或……或是朝鮮人意圖不軌,那麽何人來護衛經略大人安全?若經略大人不願前往鐵山大營,不如令末將在此駐守。”


    陳濟川笑著道:“有勞李將軍,不過鐵山大營那邊更需要將軍,至於經略大人的安危,將軍無需掛懷!”


    李如柏聞言默然了片刻,然後道:“既然如此末將唯有從命了。”


    說完李如柏抱拳而去。


    歸去途中,李如柏心底有些忐忑,似覺得林延潮對他與兄長有些疏遠。


    而這時候他看到山道上一隊精銳人馬正趕往車輦館,這隊人馬步騎皆有,甚至還扛著遼東軍中尚未裝備,唯有南軍方有的鳥銃。而且這鳥銃的樣式與南軍鳥銃又有些不同,而且都是新打造的。


    李如柏一問得知是副總兵劉的川軍。


    李如柏恍然大悟有這一支人馬護衛著林延潮,難怪他不需他們的示好。


    宋應昌有南軍的支持,林延潮有川軍的支持,如此他們李家在軍中說話的力度就更小了。


    林延潮坐在使館內,看著劉派了一隊川軍駐紮於外後十分滿意。明朝是以文禦武,武將在官場上若沒有得力文官的支持是寸步難行的。


    陳濟川在旁道:“這劉總兵派軍隊來保護老爺也就罷了,還將這支新裝備魯密銃的人馬派來,不能不說是用心了。”


    林延潮搖了搖頭道:“當年張江陵因奪情之事,不得不迴鄉祭奠,當時工部給他進了三十二人的大轎,戚少保也是派了一隊鳥銃兵護送隨行。想起這些事,我實不願如此張揚!”


    “但不張揚,外麵之人卻不知老爺的赫赫之威啊!何況老爺又是三軍之帥!”陳濟川開口道。


    林延潮不再說什麽了。


    林延潮在館裏坐到下午,即聽說薊遼總督宋應昌已動身從義州趕來車輦館的途中了。


    到了晚上時,宋應昌的車駕已是抵達。


    林延潮親自在館外迎接,二人一見麵,宋應昌連忙數步上前就要向林延潮行跪拜之禮。


    林延潮卻是手疾,立即攙扶住宋應昌笑著道:“製台無需多禮啊!”


    宋應昌笑著道:“當年福建一別,京中匆匆一麵,而今到了朝鮮宋某又能在經略大人麾下效力,實在是太好了。”


    林延潮微微笑著道:“哪裏的話,製台身為薊遼總督,是二品兵部尚書銜,你我二人平起平坐,沒有說誰聽誰的,以後大家商量著來。”


    宋應昌遲疑道:“經略大人,此萬萬不可,權貴一貴專,哪裏可商量著來,宋某仍如從前以一切經略大人之命馬是瞻。”


    林延潮笑著道:“既製台執意如此,林某也隻好勉為其難挑起這個擔子來了,來,咱們今晚邊喝酒邊聊上一夜!”


    宋應昌大笑道:“能得經略大人相邀,宋某恭敬不如從命了!”


    林延潮與宋應昌二人入館,當即有館中仆役服侍二人更衣,然後擺上飯食。


    但見這頓飯食也很有特色,仆役直接在火塘上擱著一鐵鍋,然後在火塘裏生火。


    鐵鍋裏放著野菜豆腐粉條之類,小火舔著鍋底不過一會功夫,鍋裏即出了咕嘟咕嘟的水響聲,一掀鍋蓋頓時香氣四溢。


    宋應昌見此感慨道:“自倭寇入侵一年多以來,朝鮮八道生靈塗炭,多少田地荒蕪,朝鮮百姓衣食無處著落,故而館中能湊出這一頓給咱們,也實在是不易了。”


    林延潮麵色也有些凝重道:“朝鮮不易,咱們大明也不容易啊!我此來經過天津,山東那邊。為了籌海防,沿海各省都在募兵,兵餉又從哪裏來。山東那邊甚至都在鬧春荒,可是海防這一塊,州縣裏還是要老百姓掏錢!”


    宋應昌點點頭道:“是啊,以往為書生時,總覺得為何都是文主和武主戰?為何滿朝文官都是貪生怕死之輩,到了今日方才明白朝廷不易。之前打緬甸,平寧夏,還有去年前年的大旱早都將國庫搬空了。”


    “張江陵當政十年,好容易給朝廷積攢了一些家底子!但是十年一過,用得是幹幹淨淨,今年朝鮮這一戰繼續打下去,戶部肯定是要虧空的!萬一蒙古,女真那邊有些不穩,那麽……所以內閣,兵部才轉而支持了封貢啊。”


    林延潮擺了擺手道:“誒,我來朝鮮,也並非一定是要封貢的!”


    宋應昌搖了搖頭道:“那還能怎麽辦,朝廷還能繼續往朝鮮這添兵添糧嗎?”


    林延潮道:“這一次海運帶來的軍糧,足夠大軍半年之支!”


    “難道真的還要打半年?”


    林延潮點點頭道:“半年內,足夠咱們辦很多事了,不過林某以為眼下當務之急,還是與朝鮮的關係上。”


    說到這裏,宋應昌撫須不言。


    林延潮道:“我聽朝鮮的官員說,你入朝至今以來不曾見過朝鮮國王一麵,甚至連他親自求見也是不見。”


    宋應昌入朝後,朝鮮國主以及不少朝鮮官員求見,但是都在宋應昌這吃了閉門羹。另外宋應昌還有一點被朝鮮君臣詬病,那就是遲遲不肯過江,一直到了平壤之戰後這才過江。


    但漢城沒有拿下後,宋應昌卻又立即將行轅搬到義州,此舉在朝鮮君臣看來,大有一旦局勢不利,宋應昌就立馬腳底抹油跑到義洲的打算。


    不過這一點上,朝鮮君臣倒是錯怪了宋應昌了,讓宋應昌更靠近內地的主意是林延潮出的。這讓宋應昌以便事事向朝廷請奏,而不是擅作決斷,對於一名根基不穩的封建大吏而言,這是不得已而為之的辦法。


    唯獨林延潮沒料到的是,宋應昌為何與李如鬆關係如此之差?


    宋應昌道:“實不相瞞,確實如此,但是你是明白的,不是我不願見朝鮮國王,而是怕擔上幹係。”


    “背一個裏通朝鮮的之名?”


    宋應昌道:“是的,你也可以看著宋某在避嫌吧!但是宋某現在也確實為難啊,當初平壤大捷後,朝廷本以為可以一戰而克,故而連連催動進兵。但碧蹄館後,大軍缺糧不說,宋某還聽聞朝野上有些風言,說宋某受了朝鮮國主多少多少之賄,故而之前力主出兵,而今又要將咱們的家底子都搭上去。”


    林延潮道:“所以正因你擔心言官的彈劾,因此才讓李提督退兵四百裏的。”


    宋應昌道:“這是其一啊!你也知道宋某身為經略,但卻是人微言輕。在戰守之策上,還是要多聽本兵那邊。”


    “所以也是兵部的意思?”


    “恩,本兵擔心再戰不利,折損了朝廷的天威,讓女真,朝鮮看輕虛實。所以讓宋某約束一下,讓人馬退至鐵山就食待援。同時……同時也看下朝鮮到底有無自保之力,若是沒有,索性退過江去好了。”


    林延潮點點頭,這就是文官的思維啊。


    明朝高層其實一直計算著這一戰的成本問題。幫助朝鮮,當然有大義的名分。


    朝鮮事明朝一向還算恭敬,文化上仰慕中華,另外大家都以理學治國,理念十分接近。


    明朝雖有心救朝鮮,但成本上也是要考慮,當初李如鬆出兵時,石星就籌集了五十天的糧草,想要戰決,一旦拖過五十天大明這邊就要斷炊了。


    現在雙方陷入僵持,明朝當然要考慮朝鮮能不能扶起來,若真是付不起的阿鬥,那麽以後要在朝鮮屯兵輸糧,這樣的開銷這就大了。


    所以這時候天子在詔書裏朝鮮國王大罵了一頓,意思就是你到底行不行?怎麽被人一戰打成了這樣。同時國內言官也曾記摻合進來,提出了將朝鮮分國之策。


    所以以分國來對朝鮮施壓,也是天子給林延潮聖旨,讓他作為此來朝鮮的任務,倒不是林延潮一人的主張。


    但反過來,李如鬆身為名將,卻是想繼續打的。但宋應昌的種種舉動就成了拖後腿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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