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關於這荀子複祀之爭論,可謂愈演愈烈。


    但是官場上對此還算寬容,畢竟是意識形態之爭,沒有涉及到政治上的具體操作,所以在自己利益沒有受損下,哪個官員願意得罪林延潮。


    但對於言官而言,無所謂利益受損不受損,他們要的是名聲。可是這一次以往最愛噴人的科道言官集體失聲。不過言官不說話,不等於沒有人站出來說話。


    民間對於這樣的議論最感興趣。


    京師之中聞道書院,明理書院等十幾位老儒生一並到登聞鼓院上書,言荀子之學非聖人之學,荀子之道非聖人之道,認為荀子不應該列入孔廟陪祀之中。


    過了幾日,京中二三十名青年讀書人,也是到登聞鼓院上書支持荀子複祀之事。


    他們言聖人之道由春秋時八道,最後流傳僅作二支。


    一支以子思,孟子為道統,重於孔子的內聖之道。


    一支以子夏,荀子為道統,側重孔子的外王之學。


    兩支都是儒門一脈,專一則偏廢,並立則可互補。


    此文一上,有人讚同,則有人反對。


    為此翰林院的新民報刊發了翰林馮琦的文章。


    馮琦乃當時文壇一傑,他的詩詞文章被讚譽為無三楊台閣之習,亦無七子模擬之弊,與於慎行齊名有山左三大家之稱。


    他撰文支持林延潮頓時引來的無數人的注目。


    登了馮琦的文章後,身為新民報的主編方從哲,葉向高又請了名儒許孚遠於報上發表不同之見。


    許孚遠號敬庵,是湛若水的再傳弟子,也是後來大儒劉宗周的老師,學兼理學心學之長,功底相當紮實,由他來撰文反對馮琦之論。


    這新民報的一貫主張,就是立場沒有偏頗,其用意就是兩刃相割,利鈍乃知;二論相訂,是非乃見。


    因為馮琦與許孚遠的辯論,引起理學與事功學的辯論。心學也不甘寂寞,也參與了進來。


    心學的代表是太倉管誌道,他平日也是好與人辯難,並四處講學,名望不亞於許孚遠。


    他有一句名言,必有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不為之力,而後可以立身。


    管誌道學貫三教,當下以‘心之體無善無惡’與理學的‘道性善’辯難。


    管誌道之意,就是理學心學雖都出自於孟子之道統,但也有不同,一為道性善,一為無善無惡。


    無善無惡之語,不僅是王陽明說的,更出自於周敦頤‘太極本無極’之說。


    管誌道出麵代表心學反對理學的‘性為善宗’之語,無意間卻成為了事功學的友軍。


    人性到底是善,惡,還是無善無惡,大家各執一詞,憑什麽要天下讀書人都接受性本善的觀點。


    那麽因性本惡之言而讓荀子罷祀也就名正言順了。


    眼見從複祀荀子,一直到性本善,性本惡的爭論,但理學眾儒者都表示不能再忍了。


    事功學之腦殘可以不計較,但心學你們怎麽也跟著起哄,還是不是思孟學派的一支。對於理學而言性本善,乃理論之大本,豈容挑戰。


    此事驚動了東林書院的顧憲成,他撰文於新民報上反對這一說法。


    他認為太極本無極,本字是‘原來如是也’的意思,意思是太極就是無極,並非太極之上還有一個無極。


    管誌道撰文反擊道,善惡自陰陽出,陰陽就是一個太極。


    而顧憲成撰文反擊,太極說裏,陰陽未分,而不是無陰無陽。


    同時顧憲成他又同時抨擊其心學,本體和功夫,內聖外王一分為二。致知為格物,格物後方能致止。


    最後顧憲成還與文章之末,撰文反擊,認為無善無惡之說,是鄉願之學,以惡為善,以善為惡,最後隻能埋藏君子,出脫小人。


    顧憲成此文一在新民報上刊發後,林延潮在禮部讀到此文,不由為自己這位同年兼政敵擊節叫好。


    顧憲成能成為明末大儒,確實有他的道理所在,不可單麵以他好黨爭而掩蓋他的優點。


    當然論戰並非終止,期間如孫承宗,袁宗道,李廷機也上陣辯論,心學則由周汝登等加入,當時有官員問林延潮這一次辯論,你心底青睞於何人?


    林延潮答了一句,顧叔時也!


    甚至還有一次在同僚相聚時,林延潮感歎說若是顧憲成能在朝為官就好了,如此天下必正。


    這一句話被時人認為是林延潮的胸襟氣度,也為理學及東林書院讀書人所稱讚。當然他們不知林延潮其實是另有打算。


    眾讀書人也明白了一個道理,雖立場不同,但也可彼此欣賞。所以這一場爭論就如此繼續下去。


    當然對於林延潮而言,卻誌不在此。


    這一日林府之內。


    林延潮宴請了許孚遠,管誌道,馮琦三人於自己的府裏,除了他們之外還有孫承宗,葉向高等門生,以及鍾羽正,於玉立作陪。


    除了馮琦,許孚遠,管誌道兩位大儒都還沒到,倒是林延潮的學生們坐在堂上,眾人一起聊天,很是熱鬧。


    “請當代名儒於報紙上論戰,此舉可謂一開先河,連我也沒想到,中涵這一招可謂別出心裁。”


    聽聞林延潮的誇獎,方從哲起身道:“慚愧慚愧,這也並非是晚生一人主意,多虧進卿,爾張出謀劃策才是。”


    “不敢。”葉向高,李廷機是推辭。


    眾人相互謙讓了好一陣。


    林延潮拿起茶盅呷了一口,清了清嗓子。眾人知林延潮有話要說,同時停下聊天靜聽林延潮之語。


    林延潮放下茶盅道:“今日廷議,元輔王山陰與我道荀子複祀之事持續已久,朝野上下是議論滔滔,官員百姓也有不少反對之事。”


    眾人都是屏住了唿吸。


    林延潮道:“我今日迴來就是問問你們,既然事情到了這一步,無論是支持還是反對,都沒有對錯之分,為了不讓士子間發生分歧,繼續爭執下去。故而我打算退一步,將荀子複祀之事暫且擱置,你們以為如何?”


    眾人聞言紛紛欲言又止,言下之意很明顯。


    唯獨葉向高道:“吾以為既是爭論已經展開,那麽現在停止恰到好處,無需為此爭一城一地的得失。”


    方從哲深以為然道:“正如進卿所言,荀子複祀之事已令更多的讀書人站在我們這一邊,至於複祀之事,不操切一時。”


    眾人聽二人一說,這才明白林延潮的用意。


    當然林延潮拋出這話是考較眾人的意思,但對眾人而言隻是感到有些惋惜。


    袁宗道感歎道:“想當初顧叔時與管東溟論戰之時,京城裏大街小巷中都是等著排隊買報紙的讀書人。每當報肆售報之時,就是無數讀書人上來搶購,堪稱為京城一景。以後怕是沒有這景象了吧!”


    一旁於玉立道:“雖說難見此景,但我聽聞因為新民報供不應求,令新民報報社不得不加班加點趕印報紙,這報紙發行越多,成本就越低,故而翰林院是賺得盆滿缽滿,中涵兄不知是不是有此事啊?”


    方從哲笑而不答。


    鍾羽正繼續道:“不僅如此,我在吏科可是時常聽說中涵兄的名字,聽聞他將新民報辦得是井井有條,因此博得了一個能臣的名聲。”


    於玉立道:“我亦有聽說。”


    方從哲坐不住了起身道:“兩位謬讚了,愧不敢當,愧不敢當。”


    陶望齡也來打趣道:“何來謬讚之說,我來揭個底,前幾日離冬至好一段日子呢,翰林院裏每名翰林,庶常人手都發了兩件過冬的冬衣,一件新作的官袍,此外還有五六斤重的鮮活魚,以及江西芽茶,白糖蜜蜂,幹果蜜餞等等更不知多少。”


    於玉立笑道:“誰料想不到,以往被稱為窮翰林的翰林院,居然都過上了好日子。這可令咱們京裏各部寺的官員是要羨慕好一陣了。”


    眾人都是笑了。


    袁宗道也是繼續八卦道:“何止如此,聽聞此事都驚動了天子,親自向左右打聽起新民報一年收入幾何來!此事傳到了翰林院,上下都是一陣緊張,掌院學士還親自吩咐中涵兄以後低調行事,切記財不露白的道理。”


    說到這裏,眾人都是一陣大笑。


    林延潮聞言點點頭,方從哲確實有才幹。想到這裏他又看了一眼孫承宗,但見他臉上倒有幾分失落。其實自上一次孫承宗因袁可立之事向自己進言後,林延潮即已轉而大力栽培方從哲,葉向高二人,有些冷落孫承宗。


    以明朝官場高層頻繁之變動,林延潮可沒想過自己能一直於官場上屹立不倒。


    故而他一直從翰林院裏尋能繼自己衣缽傳人,原來他本以為會是孫承宗,但現在方從哲,葉向高,甚至李廷機,馮琦也是他考慮在內的。


    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正如申時行當年著力栽培的心腹其實是朱賡,沈一貫,下來才是他林延潮。


    自己一來資曆不如二人,二來也有些不太聽話。


    正想到這裏時,陳濟川通報說許孚遠,管誌道一起到了。


    林延潮當即帶著弟子們出門相迎。


    許孚遠是嘉靖四十一年進士,浙江德清人,現任陝西提學副使。


    管誌道是隆慶五年進士,南直隸太倉人,曾官任廣西按察副使,現在沒有做官,到處講學。


    以他們的官位而言,林延潮是不會出門相迎,此舉是尊重他們在大儒的身份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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