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入秋後,氣候仍是炎炎。


    西山楓葉漸紅,什刹海裏秋水澄清。


    位於紫禁城旁的什刹海,在明人筆記之中有‘西湖春,秦淮夏,洞庭秋’的說法。


    秋日裏不少官宦的座船遊弋湖上,他們於船上欣賞什刹海景色,但見湖上波光瀲灩,岸線蜿蜒,垂柳依依,熏熏的午後微風吹拂下,令人片刻覺得此地有幾分江南風光。


    此刻湖邊的一個茶棚。


    司禮監掌印太監陳矩正坐茶棚裏,一邊吃著點心喝著茶,一邊手裏還捧著一本《易經十翼》讀著。


    司禮監幾個秉筆太監之中,陳矩與其他太監不同,菲衣食,淡滋味,唯獨嗜好讀書,但凡經史子集無書不讀。


    嘉靖年間,陳矩剛剛進宮,當時正遇見了錦衣衛指揮使6炳。6炳見了陳矩,曾驚歎說,此子功名異日不在我下,而令名過之。


    陳矩有空就來什刹海邊讀書,今日他身旁站著兩名小太監伺候。他們雖然微服出宮,茶棚裏的人看他們麵白無須的樣子,也知道是自己惹不得的主,所以不敢打攪,說話也放輕許多。


    陳矩對此也不在意,全神貫注於書本之上。不久一名宮人匆匆趕來,給陳矩遞了一張條子。


    陳矩將書放下,看了條子後低聲問道:“東廠這次抓的是什麽人?”


    “幾個議論朝局,誹謗大臣的山人野士,為之人是一個叫樂新爐的,聽聞當年司禮監馮公被貶時,他就有在背後策動。而這一次羅大上疏彈劾申吳縣也與他有關係。”


    “仔細說來……”


    “這樂新爐與羅大都是江西臨川人,一直過從甚密,聽東廠那邊消息說,他們盯著此人有好一陣了。還有一個消息但不知真假,這樂新爐其實許次輔的心腹,他在京中散布消息,就是意圖使申吳縣早日退位,如此許次輔即可補上。”


    “隻是我想,當年樂新爐的飛語裏所言的三羊,八犬中的楊四知是許次輔的門人啊……此言會不會不實。”


    陳矩道:“楊四知恐怕許次輔也不會放在眼底,多半是障眼法。”


    楊四知就是當年張居正去位時,彈劾他之人,那時他看天子要清算張居正,主動站了出來羅列編造了很多罪名,張居正貪汙了多少多少錢,最後憑此升遷。然後楊四知又憑著許國門生的門生的地位,拜在許國門下極盡跪舔之事。


    如此劣跡,不將他列在三羊之列,也是說不過去啊。


    陳矩道:“這一次申吳縣罷相,雖說是因國本之故,但京中京外流言遍布,到處都是飛語,此事甚至驚動了陛下。故而我猜東廠必是奉了聖命為之。”


    對方道:“是啊,之前申吳縣沒有罷相前,無人為難樂新爐他們,倒是申吳縣一罷相,這些人即是被抓,看來是有人要卸磨殺驢了。”


    陳矩聞言知道對方言下之意,張誠與許國早有勾結。之前他不令東廠不抓這些人,是因為申時行還沒倒台,但現在授意抓人,一來給天子交差,二來也是殺人滅口。


    “樂新爐這些人不知死活,全然被人操控在鼓掌之中,肯定是活不了了。”對方開口道。


    “都有哪些人被抓?”陳矩問了一句。


    對方當即說了幾個名字,而當對方說到一個湯顯祖的名字時,陳矩目光一凝問道:“怎麽會有他?”


    對方答道:“此人與羅大,樂新爐都是江西臨川人,這一次為了倒申時行,他可謂不惜餘力……”


    陳矩道:“你不知道,此人是當今大宗伯林侯官的好友,你說此事會不會與他有牽扯。”


    對方道:“此事不會吧,申吳縣可是林侯官的恩師啊。沒有申吳縣哪裏有林侯官今日,若是他在背後下手,那麽……”


    陳矩用手一叩桌子道:“咱家以為此事有蹊蹺,你先去東廠探聽清楚再說,咱家覺得裏麵有文章!”


    “是,公公。”


    而此刻文淵閣裏。


    林延潮正前往拜會王家屏。


    一般而言,輔新任翰林院,詹事府,兩殿中書,兩房中書,內閣屬吏當日都要穿吉袍到閣拜賀。


    拜賀何事?


    那就是遷座之喜。


    從此可以坐內閣大學士的第一把交椅了。


    本來申時行,許國去位時,王家屏當行此遷座之儀。結果王家屏卻說,王錫爵才是輔,他怎麽敢越次。


    所以王家屏仍坐了次輔的椅子,一直等到王錫爵以終養老母的名義拒絕出仕時。


    王家屏這才成為了輔,舉行遷座儀。


    之前半年,林延潮因與許國不和的緣故,很少去文淵閣。


    現在王家屏升任輔,二人是從翰林院時就結下的交情,林延潮當然要多走動。


    這日林延潮到文淵閣走動,走到廊中時停頓了一下。


    原先申時行,許國,王錫爵三人的值房都是房門加鎖。


    沒錯,申時行,許國已經迴鄉,但聖旨上說的是他們身子不好,所以天子恩準你們先迴鄉個一段日子,等身子調理好了再迴朝當值。


    當然這純屬客套話,申時行,許國應該是不會迴來了,但規矩還在那邊。


    輔,次輔前腳剛走,你就把人家的值房給整理了,這有點不太好吧。所以申時行,許國的值房是大門緊鎖的,裏麵仍保持原樣。至於王錫爵的值房也不會有人動。


    不過內閣裏還有些空餘的值房,這宰相值房一共六間,可謂是一個蘿卜一個坑,也正合四殿二閣大學士之數。


    雖說占去了四間,但還有兩間不是。


    林延潮看西的一間值房門前已是有門官值守,那間必是趙誌皋的值房,這個值房林延潮記得很清楚是當年是張四維用過的。


    至於無主那間,則是林延潮另一個老師餘有丁當年用過的值房,不出意外,這間將騰出來給尚在赴京途中的張位使用。


    想到這裏,林延潮有些感慨,人走茶涼是官場不變的規律。


    人事流轉就是如此的無情,隻是對於林延潮而言,不知將來自己是否在這文淵閣裏能有一值房容身,到時又用得是何人的值房?


    林延潮想到這裏,不由覺得自己實在想得太遠,定了定神當即走向王家屏的值房。


    值房中書通報後,當即王家屏即滿臉春風地迎了出來。


    “宗海賢弟!”


    “下官林延潮見過元輔!”


    “誒,無需鬧這些虛禮。”


    說完王家屏將林延潮扶起,不過林延潮卻依舊遵守著下官的規矩。


    林延潮與王家屏雖說都是正二品官,但因為王家屏是內閣大學士,所以林延潮拜見對方時,還是要依著低一級的禮數。


    二人入座後,王家屏感歎道:“宗海來得正好,我是有一肚子苦水要與你道之。”


    林延潮道:“元輔何出此言?”


    王家屏道:“實不相瞞,這幾年因國本事,吾與陛下屢有衝突。而今吾任這臣,並非是陛下信之,將國事托付,全因內閣無人,這才讓吾暫代。”


    林延潮明白,王家屏與自己說的這番話已不是秘密,這是滿朝文武都知道的事。


    “故而吾任輔,令不下六部,下麵的官員是多陽奉陰違啊!”


    林延潮當即道:“元輔,其他部寺其他官員如何我不知道,但在禮部元輔盡管放心。”


    王家屏聞言欣然道:“當年在翰林院你是我的知己,又一並侍奉於天子,而今你就是我在朝堂上的幫手。”


    說到這裏,王家屏歎息道:“不過就算有宗海你幫我,但我也是戰戰兢兢啊!現在天子不用內閣的票擬,兵部的石東明也是……這些事百官哪個看不出來。”


    之前戶部尚書楊俊民要在淮北推行綱運法,王家屏對這位老鄉表示了支持,但到了天子那邊卻沒了下文。


    還有兵部,眼下最重要的就是防備倭寇入侵以及與西北火落赤的戰事,但在這兩件事上石星卻與內閣屢有衝突。


    這當然是石星一貫的作風,可是在王家屏眼中,你石星如此做法就有些不把我這新宰相放在眼底了。


    因此王家屏擔任輔以來這段日子自我感覺可謂十分憋屈。


    王家屏繼續道:“眼下吾也不爭不搶什麽,在內不求於宦官宮妾,在外不得罪於賢士大夫。在朝吾沒有任何隱情,在家吾無任何私客,立朝立身,唯求不愧於心,不愧於知己而已。”


    說到這裏,王家屏不由認真地道:“不過於議事之上,吾當秉正持法,不亢不隨,吾欲團結上下臣工,但也不是隨波逐流之輩。”


    林延潮聽了王家屏的話,總結出了幾個意思。


    我當輔以後這麽幹,不結交內廷,也不會幹得罪大多數人的事,我也不結黨不營私,但是我在朝有什麽當說什麽,實現我的政治主張就是。


    林延潮聽到這裏沉默不語。


    “宗海有何高見?”王家屏問道。


    “我有一言不知當說不當說。”


    王家屏道:“當年你我一起為日講官,一起侍天子起居,那是多年的交情了,我以後當國肯定是要倚重你的。所以還請宗海直言,讓我借重賢弟的長謀?”


    林延潮點點頭道:“既然如此,我就直言了,若元輔真是如此辦,恐怕這臣之位有些不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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