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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條榮安街上都在風傳,戶部侍郎陸大人家的女兒竟然“休”了靖安侯家的大少爺。


    同在榮安街的兩江織造白府裏頭的人都指指點點,笑斷了牙。


    七八天來整個陸家的人都恨不得戴著麵紗出門。


    陸正清更是接連叫喊了幾天的“家門不幸”,氣得險些中風,倒是可以和柳姨娘共眠一處病榻了。


    原本陸璣是打定了主意守這門娃娃親的,盡管這樁婚事於她來說有太多的不如意。


    母親總教她:“得到了是福,得不到是命。”


    可是這天,她不願服從這“命”了。


    那天陸璣正練了半日羋師傅新教的《明君》舞。


    羋師傅是名滿京城的舞伶,據說是晉人石崇的愛妾綠波所傳下來的舞技,世間再無二致。


    若非陸璣有天賦之才,羋師傅是斷不會將代代單傳的弟子冠戴在她頭上的。


    陸璣臥坐在羅漢榻上歇息,呆呆地看楠木雕花窗格子裏飄著的幾隻紙鳶,互相纏鬥一番後不約而同地斷線飛去。


    不知哪家的姑娘們又在斷鷂乞巧了。


    斷鷂乞巧是大郜風俗,未嫁人的姑娘乞巧求緣,嫁了人的則放災以求闔宅平安。


    她的緣?陸璣在心裏冷笑了一下。


    薛放是配不上這個字的。


    可這就是她的命?


    簷下又有燕子在嘰嘰喳喳地銜泥築巢。


    這是陸璣喜歡聽到的聲音,清脆而靈動。


    “我說姑奶奶你可輕一點兒,別驚動三小姐。”


    屋外一個穿一身青色的大丫鬟正扶著梯子,斂聲屏氣對梯子上才及笄的小丫鬟囑咐道。


    “知道啦!”小丫鬟不以為然地撇撇嘴,繼續舉著手裏的笤帚去搗那簷下新結的燕巢。


    兩隻燕兒在一邊著急地叫喚,一聲比一聲急促。


    “誰叫你們搗那燕巢的!”


    上頭的小丫鬟一聽,忙轉過頭來,手裏的笤帚便驚落下來,正打在大丫鬟頭上。


    大丫鬟“哎呦”一聲便鬆了手,梯子猛地一個不穩,小丫鬟便落了下來,疼得“哎呦哎呦”直叫喚。


    那聲音的主兒便拍著手笑了起來,清脆的聲音飄向整個園子。


    “叫你們欺負它們,這下可成了現世報了!”


    兩隻燕兒像是得了勝一般,叫得更歡了。


    小丫鬟嘟噥道:“還不是為了怕吵著三小姐麽,三小姐還這樣不知道心疼人!”


    陸璣忙笑著伸手去扶兩人,大小丫鬟站起來,不住地撣著身上的灰。


    大丫鬟一麵替她撣著,一麵笑罵說:“還不是這小蹄子,不說自己貪玩,倒賴到三小姐頭上來了!三小姐快好好罵罵她。”


    陸璣一聽,便向小丫鬟正色道:“聽棋,我問你,那燕子是招你了,還是惹你了?你為什麽為難它?以後等你嫁了人,我也去你屋裏攪上一攪,好不好?”


    聽棋一聽,頓時羞紅了臉,跺腳向大丫鬟埋怨道:“侍書姐姐就聽三小姐說這些不三不四的話,等我去告訴老爺姨娘們罵你!”


    侍書早已笑得掩起了嘴:“該!該!你這小蹄子,也隻有三小姐治得了你!”


    三人正笑作一團,卻見丫鬟紫桐急急忙忙地跑來,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不好了不好了!三小姐不好了!”


    侍書笑著說:“我們三小姐好端端地在這裏,怎麽就不好了?”


    陸璣連忙讓聽棋給紫桐倒杯茶來順順氣,一麵問她出什麽事了。


    紫桐也來不及喝茶,嘴唇急得煞白,喘著氣哭道:“老爺下了朝就去了我們二小姐屋裏,好像是讓二小姐進宮選秀女,二小姐哪裏放得下那張侍詔,現在正大哭著呢,周姨娘也去了,怎麽也勸不好,三小姐快去瞧瞧吧!”


    陸璣連舞服也來不及換,也不要丫頭跟著,立刻匆匆去了。


    出園子向東過了垂花門,繞過影壁轉到了東廂房,果然聽到陸璿正在嚎啕大哭,隱約又有母親周氏好言安慰的聲音。


    陸璣忙打簾子進門去,隻見陸璿跪在地上早已哭成了淚人兒,周氏正拿絲絹替她擦眼淚。


    父親陸正清在堂上紅木圈椅上正襟危坐,麵色是少有的鐵青色,把陸璣也嚇了一跳,屋裏的丫鬟婆子們更是大氣也不敢出。


    “本就是個區區從九品的小官,如今又擬錯了旨被削了官,有什麽出息,值得你這麽沒羞沒臊地哭哭啼啼!”陸正清在上頭拍案“哼”了一聲。


    “我早已報上陸府女兒一名,如今你也正好斷了念想,也是光耀我陸家門楣,又有什麽不願意的!”


    這張侍詔陸璣是見過的,父親壽旬時也曾登門拜禮過,之後也借故常來。


    這人青發白麵,唇紅齒白,長得倒也清秀,隻是心思總不放在正途上,家世原本就不顯赫,難得用功入了翰林院,卻總想著借雞犬升天之法一步登天。


    如今被剝了官職,除了恣意買醉也不另做打算,還幾次三番哄陸璿向陸正清求辦法。


    這樣的人,連陸璣也是看不起的,更別說陸正清了。


    可誰知道陸家二小姐偏偏和這樣一個人糾纏不清,這件事也就成了陸家不可外揚的家醜。


    陸璿在下嗚嗚地哭著:“爹不過是看我沒娘做主罷了,才要把我送到那冷冰冰的地方去,反正我是沒有娘疼的……”


    陸璿打了一張親情牌。


    陸夫人尹氏生下陸璿之後就去了,在這一點上,陸璣是可憐她的。


    可這也正是陸正清的逆鱗所在。


    陸璿是希望父親看在自己過世的母親的份上就此放過她。


    沒想到陸正清站起來一拍桌子,氣得渾身發顫:“沒良心的東西!你說,你哪個姨娘給過你氣受了?”


    陸璿嚇得不敢說話,周氏趕緊去拉陸正清,勸他少說兩句,一麵向陸璣使眼色。


    陸璣會意,忙迎上去對父親說:“姐姐不過是一時著急才說錯了話,我娘也沒有聽進去,倒是爹為一句急話氣壞了身子就不好了。”


    陸璿怕父親,而陸璣的話父親是很聽得進的,所以此時陸璿對陸璣又是感激又是妒忌。


    周氏見穩住了陸正清,忙又用嫡女之責、家門興衰之類的話勸慰陸璿。


    裏頭正在一團亂,又聽見聽棋急急忙忙地跑來報信,“不好了不好了,侯爺夫人打發人來說侯爺正把薛大爺往死裏打呢!”


    屋裏幾人一聽,也都慌了神。


    侯爺夫人當年與周氏閨中甚密,因此才結了這門娃娃親。


    侯爺也喜歡陸璣冰雪聰明,難得地不嫌棄她是庶出之女,當初也讓周氏暗暗鬆了口氣。


    誰知那薛大少爺長大後不成器,成天不學無術,隻知道和一群紈絝子弟聚頭玩樂,倒讓人為陸璣暗歎起來。


    可到底是侯爺府上的姻緣,是多少人求也求不來的。


    陸璣料定父母此刻走不開,趕緊迴屋換了身衣服,帶著侍書聽棋坐上車快快地往城東靖安侯府去。


    如今的靖安府早已不複當年氣派,錢姨娘添了小少爺後更是鬧得雞飛狗跳。


    陸璣到的時候,薛放已經被打得皮開肉綻,在地上滾來滾去痛哭求饒。


    侯爺仍然氣衝衝地揮著鞭子,沒有一點停下的意思。


    侯爺夫人又是個沒主意的軟人,隻知道在一邊哭。


    此情此景,陸璣想到自己竟然要嫁給這樣一個窩囊廢,不禁有些感傷。


    可眼下最要緊的還是攔住侯爺。


    陸璣急忙地拉住薛奉之說:“侯爺別打了,讓我來問他。”


    薛奉之停了手,怒氣卻絲毫未減,“昨日問他《論語》,今日問他《切韻》,連個屁都答不上來!我看你將來不能襲爵,拿什麽見祖宗!”


    薛家世祖是開國的功臣,如今靖安侯的爵位已傳了三代,論理薛放是不能襲的。


    如今老本也差不多吃光了,於是隻剩了功名仕途這一條路,這也是薛奉之著急上火的重要原因之一。


    陸璣不知怎麽就想到了陸璿,縱然可憐可悲甚至可氣,但有一點卻是讓她羨慕的。


    至少她敢於爭取自己想要的不是嗎?


    “薛放哥哥,我問你,你改得了嗎?”


    薛放早就被打得神誌迷糊,就快要暈了過去,一聽聲音,忙微微地睜開眼。


    隻見陽光下一對桃紅映荷蘇繡鞋,一身素青色的衣裳,一張素淨白皙的容長臉兒,一雙還帶著淚光的美眸,顧盼生輝,香膚雪腮,紅唇微抿,可不就是他那嬌美的未婚妻嗎?


    薛放像迴了魂一般就勢一滾,抱住她的腿哭了起來:“哎呦我的陸奶奶,快救救我吧,他這是要打死我啊!”


    侯爺一聽這話,把鞭子狠狠摔在地上,扶著夫人老淚縱橫。


    陸璣冷眼看著薛放,眼淚像斷線珍珠般落了下來,喊道:“侍書,把我的絹子拿來。”


    薛放滿心歡喜,以為她要替自己擦眼淚,趕緊裝出一副更加可憐的樣子來。


    陸璣拿了絹子,把右手食指往嘴裏一放,眾人都嚇得變了臉色。


    聽棋哭著喊起了“小姐”。


    陸璣也不顧眾人拉扯,將寫滿血字的絹子朝薛放正在詫異的臉上一扔:“薛放,你我從此再無瓜葛!”


    說完便向侯爺和侯爺夫人行了禮,淌著眼淚去了。


    在馬車上,侍書和聽棋一邊寬慰陸璣,替她包紮,一邊問絹子上寫的是什麽。


    陸璣早就沒了眼淚,說:“‘休書’!”


    這下侍書也哭了起來:“老爺會打死我們的!”


    陸璣被她們哭得心裏憂喜參半,思前想後,如今隻有一個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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