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書房和公明閣之間的通道燈火通明,不時有傳訊的宮人奔波其間,步履匆匆,神情嚴肅。從傍晚批奏章到現在,李攸燁一直沒有休息過,雜亂無章的公務一件接著一件,攪得她心亂如麻。實在累極,就把禦座的扶枕往兩旁一蹬,就勢仰倒,歇息一會兒。朦朦朧朧地感覺身上多了層遮蔽物,料想是杜龐,她也懶得睜眼,直到腮前傳來溫涼的觸感,一點一點在她臉上遊走,她才猛然驚醒,翻身坐起來,發現殿裏空蕩蕩的,隻有蠟燭的照影在各處角落胡亂攢動。“原來是做夢。”低頭一看,身上的墨羽披風已經掉到地上,她彎腰撿起來,扔迴榻上,重新坐迴案前,執起禦筆就著未完的奏章批閱起來。


    咯吱咯吱的推門聲響起,戍職宮人一般這個時候進來查夜,李攸燁頭也未抬,由著那微弱的的腳步聲走近,手上筆勢未停,“什麽事?”


    半天沒聽見迴音。她抬起頭來,看到眼前突然出現的人影,楞了一愣,反應過來,“你怎麽來了?”上官凝不答,隻是微微凝視著她,嬌顏懸如天上新月,眉下閉著淡淡思猜。李攸燁擱下筆,從案後繞過來,瞧了瞧她的身後,“一個人來的?怎麽不事先派人通報一聲,我好出去接你。”邊說著邊左右顧看,從身後撿起榻上的披風,給她圍在肩上裹好。她的動作十分嫻熟自然。上官凝蹭了蹭毛茸茸的風領,偎到她肩上,“你很忙,我不想打擾你。”


    “哦,我最近,確實有點忙。”李攸燁局促地應著,拍拍她的背,又湊到她臉前,“見到你娘了嗎?”


    “見到了。謝謝你。”


    李攸燁笑了笑,“謝什麽?你這是跟我生分嗎?”


    上官凝順著她的牽引,坐到禦榻上,仰視著她,“我可以不和你生分嗎?”


    “這是什麽話?”


    “心裏的話。”她側依在李攸燁的腹上,目光追隨著她腰間的白玉悠悠轉動,輕輕地道,“你從來都沒有問過我,介不介意棲梧的存在。昨晚你說要把曹妃的孩子給我,我當你認為我是介意的。”李攸燁不知道她要說什麽,靜靜聽著,“是,我的確介意,但絕不是介意棲梧,也不是介意你的過去,我介意的是你從頭至尾都沒有公平地待過我。我需要的不是別人的同情和憐憫,在遇見你之前,我從來不曾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變成這樣,為了一個人甘願放棄自己所有的驕傲和尊嚴,不惜與自己的整個家族為敵。可是後來我發現,即使我放棄再多,一樣敲不開你心裏的那扇牢固的門。你的心永遠隻為另一個人敞開著,即使她已經走了,你還是留在原地傻傻地等她。而我,就像另一個你。”


    “我……”


    “你聽我把話說完。我知道你是真心地為我好,我冷了你會自然地給我添衣,我病了你也會對我嗬護備至。可是,我真正想要的你卻從不給我。你寧願在外麵為我建造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也不願意讓我住進你的心裏。當你一個人躲在裏麵痛苦煎熬的時候,我卻隻能呆在外麵什麽都不能做,連進去安慰的機會都沒有。你把那個空蕩蕩的位置,留給了那個再也不會迴來的人,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羨慕她?我羨慕她一迴來就可以撫平你的傷心,而我即使留在你身邊也無法讓你感到快樂。”


    李攸燁定定地站在那裏,感受著她傾訴中的壓抑和委屈。燭光將她挺直而凝滯的背影騰印在某個不經意的時間刻度裏,似經過了亙古那般漫長,終於置換迴了一聲莫可奈何的歎息,“不是我不想讓你住進來,隻不過我的心裏已經千瘡百孔,你見了未必會喜歡,又有何益?”


    “可是那裏再破也是家啊,你不讓我進來怎麽會知道我能不能把那裏修補好呢?”


    李攸燁彎下腰來,定眼看著那張淚水漣漣的嬌顏,拇指刮擦兩下,“你怎麽這麽傻,我不值得你這麽做。”


    “值不值得我自己最清楚,不需要別人來代替我權衡,你也不行!”


    “好了,別哭了,再哭胭脂都花了。”


    聽到這似曾相識的話語,本已收勢的淚水再一次漫湧而出,“你怎麽能這樣偏心?連一點機會都不給我。你說過要讓我等的,我一直都在等,到最後你卻告訴我那些話都不算數了。”


    “哪有不算數。”


    “有。就有。你和別人一起跳崖,把我一個人扔在世上,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你怎麽能用死來拒絕我?”


    “凝兒,別哭別哭,是我錯了,是我錯了,我以後會對你好的,隻對你好好不好?別說話了,我抱你去床上。”李攸燁將哭得虛弱無力的人抱起來,送進內室,幾名太醫被急匆匆召進宮,不敢耽擱立即開始診治,完了朝守在一旁焦急等待的李攸燁迴話,個個戰戰兢兢麵有憂愁之色。


    上官凝朦朦朧朧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內室的床上,耳邊攢動著濕熱的氣體,緩緩地扭頭,看到一張近在咫尺的安靜麵容,睫毛長且密,像筆墨輕輕勾勒的兩片黑羽,眼皮沉沉,墜得英挺的眉峰也跟著塌陷半角。李攸燁正側躺在身邊,一隻手搭著她的腰,另一隻放在枕頭上,沉沉地睡著。清醒時的那股男兒英氣消失不見了,女兒家的柔和梳淡返璞歸真,造就了她此刻鍾林毓秀又安然恬淡的睡容。上官凝忍不住湊前,親了親她的鼻梁,見她沒反應,鼓起勇氣慢慢往下觸到她的嘴唇,小心翼翼地沿著唇際輕輕點綴。她像個初探世界的嬰兒,笨拙而執著地捧著自己心儀已久的糖果,嚐試著含裹住那甜絲絲的味道,一點一點地吮吸。李攸燁下巴動了動,顯示已經醒了,不過她並做出沒有任何迴避的舉動,反而伸手慢慢貼上她的背,將她推進自己懷裏,熱忱地迴應著她的吻。上官凝的心口幾乎要融化了,唿出的氣體在唇邊打顫,泄露了她此時的緊張和不安。然而貼在背後的那隻柔軟的手,始終遊移在一個令人安心的位置,漸漸緩解她的情緒。她試著慢慢放鬆,追隨她的節奏,沉浸在一片陌生而迷離的曠野中。心靈和*在同一時間接觸的感覺很美妙,失去時也很虛浮,她無措地勾著李攸燁的腰身,手指揪扯著那裏的衣襟,隻覺肌膚被觸碰的地方,攢動著無數滾燙的火苗,不斷地重複熄滅和燃燒。


    “皇上,該更衣了。”杜龐每日必念的催經又從門縫裏傳來。李攸燁在她頸間遊走的唇齒停了下來,抬頭慢慢平複唿吸,將她額前的碎發撫到頭頂,落下一吻,“朕要上朝了。你好好休息,我下朝就來看你。”不知為何,上官凝心裏竟空落落的,很想繼續方才熾熱的溫情。驚覺自己此刻的想法,她那本就灼熱的麵頰霎時又緋紅一片,連帶耳根都燒了起來,忙翻過身子,把被子使勁往上拎著遮住身體,竟不去迴應她的話。“喂。”李攸燁想跟她說話,但見她無動於衷,隻好無奈坐起來,掀開帳子,先傳喚更衣。換上俊秀的龍袍,迴頭又掀開簾帳,湊到她耳邊重複提道,“我下朝就過來看你。”


    終於得到極輕的一聲嗯迴應,李攸燁也不知道這是幾個意思,杜龐催得急了,正好給了她台階下,係了龍冠忙忙地出門了。直到她走後,上官凝才長長地唿出一口氣,慢慢將滑到一側的衣帶扯迴,迴想起剛才自己的行為,恨不得整個人埋進枕頭裏。既矛盾又擔心,李攸燁會不會因此看輕自己,或者認為自己不喜歡這樣。然而她當時的反應的確是配合的,甚至帶著一點可以預見的急切。她緊緊咬著下唇,心裏被一股莫可名狀的情緒包裹著。一連幾日都是如此。這日她和上官夫人一起慢慢走進花園中,看著蝶飛蜂舞的世界,心思卻神遊到了別的地方。上官夫人一直微笑著看著她,她的每一次出神,每一個細微的表情都被她收入眼底,那種發乎自然的純粹笑容,和少女心事般不經意的臉紅,已經許久沒在女兒臉上見到過了。當是她最真實的感情流露,上官夫人看在眼裏,目光更加溫柔了。上官凝並未察覺到她的眼神變化,走至花園盡頭的時候,忽聽前麵傳來一陣吵鬧,派人去詢問發生了什麽事,一個管事的宮人奔了過來,先在她麵前行了禮,從容說道,“迴皇後娘娘,有兩個不懂規矩的宮女,在花園裏踢毽子嬉戲,被臣發現了,正要處置她們,沒想到會擾了娘娘的駕。”說完兩個宮女也被帶了過來,跪在地上不住的磕頭求饒。上官凝見這二人年紀不大,看起來不像什麽惡人,想必才進宮不久,才不知道這裏的規矩。心裏生了惻隱之心,於是便說,“我看還是算了吧,念在她們是初犯,就饒她們這一次,以後不再犯就是了。”


    “這……娘娘,太皇太後大喪期間,宮中禁止一切聲樂活動,這兩個奴才不知天高地厚,膽敢違反禁令,如果就這樣姑息她們,豈不是縱容她們對太皇太後不敬?”那管事宮人兇神惡煞地瞪著兩個宮女直言說道。上官凝被噎了一下,剛要再開口,卻被上官夫人拽住了袖子,示意她不要再插手。上官凝心裏十分不解,不過還是聽從了母親的話,放了他們離開。等到了夜裏,她心裏很是不安,派人去打聽那兩個宮女怎麽樣了,得知二人不僅挨了板子,還被發配到辛者庫去了,一時非常難過。上官夫人看出她的沮喪,拉她坐下,語重心長地說道,“凝兒,不是娘不想讓你救她們,隻是事非得已。上官家現在不比從前了,而你卻仍身居後位,一舉一動多少雙眼睛看著呢,稍有不甚就會被人抓了把柄。就拿那兩個宮女來說,她們確實觸犯了皇宮的禁令,你如果出手救了她們,別人或許就會借題發揮,將對太皇太後不敬的罪名扣在你頭上。爹爹和娘現在保護不了你了,所以,你一定要學著自己保護自己。知道嗎?”


    “娘,”上官凝聽了一陣心酸,枕在她膝上,喃喃著說,“上官家會好起來的,你相信我,一定會好起來的。”


    上官夫人目中浮光掠影般漾去一抹苦澀,撫著她的頭發,“傻孩子,萬事不可強求,隻要你能保護好自己,我們就心滿意足了。”


    三日後的傍晚,上官夫人終於決定動身離開。也是到了這日上官凝才得知,李攸燁已經下旨將上官家發配至皇陵守墓,這也意味著她的這次離開,兩三年內不會有機會再見了。上官凝心裏自是百般不舍,但是心裏明白,這對上官家來說或許是最好的一種結果。相較於江家、燕府的下場,李攸燁已經手下留情了。紅著眼睛送娘親到宮門口,保重的話說了再多仍覺不夠,隻怨路不能再長一些,再長一些,長到沒有盡頭才好。這幾日一直未曾露麵的李攸燁,意外地出現在了宮門樓上。獨自守望著天邊的那抹殘陽,偶爾朝這邊顧來的一眼,帶著前所未有的歸家的安寧。她並不參與她們母女二人的話別,然而她隻站在那裏,就不經意的,掠走了她的心情。


    上官夫人明白,即使她有再多的溫柔和寵愛,都不及她在女兒心裏投下的一縷暖光。


    “她在等你!”她如是說著,再次緊握了女兒的手,慈愛地捋了捋她耳側的頭發,就像小時候經常為她梳頭時做的那樣,“快迴去吧,免得讓她等著急了。”上官凝並未應聲,從她的撫觸中感受到了她的所有溫情,目中瑩澀又浮了上來,想到這一別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次見到娘親,緊緊抱著她的脖子不肯撒手。“好了,好了,又不是見不到了,以後娘會迴來看你的,不哭了啊。怎麽還像個小孩子似的。”上官夫人用手帕給她擦著淚,忍著自己心裏的悲澀,又囑咐她許多事,恨不得將自己的一生所知全部傾倒於她。遺憾的是,不得不到此為止了。


    “迴去以後記得按時吃藥,雖然最近天暖了,也別忙著脫衣,免得著了涼。嗯?”“嗯。”


    “另外,娘還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囑咐你。”“什麽?”


    上官夫人附在她耳邊叮嚀了幾句。不知道聽到了什麽,上官凝霎時紅了臉,原本還哭啼啼的麵容,又羞又惱地看著娘親。上官夫人卻是一本正經地捧起她的手,“娘是說真的。先前你出嫁時娘告訴你的那些,是基於她是男孩子的,現在不同了。那一套已經舊了的,娘現在把新的跟你補上,這是為娘的責任,你以後好好把握住機會。”“哎呀,娘!”上官凝耳根更加紅透,也不依依惜別了,又羞又窘地推她往外走。上官夫人眉眼裏都是寵溺的笑,看得出是真心的釋然。最後叫來素茹,囑咐說,“我把小姐就交給你了,有你們兩個在宮裏互相照應,我也能放心些。以後若是受了什麽委屈,記得多忍讓些,不要隨便與人爭鬥,免得吃虧懂嗎?”“知道了夫人,您就放心吧,我會照顧好小姐的。我扶您上車。”“好。”


    車馬停在跟前,素茹把她扶進車廂,順手往她手裏塞了一張紙條,上官夫人愣了一下,看到她迫切的眼神,急忙塞進袖子裏,左右看了看,沒有人注意到。往車廂裏坐好,掀開簾子朝女兒揮手作別,直到那抹心心念念的身影化成日暮中的光點,再也看不見,她才不舍地、失落地合上車簾,從袖中掏出那紙條,打開,就著黑夜來臨前的最後一縷光線平靜看完,將其窩成一團吞入腹中。突然又將半截袖子撕了下來。


    “夫人,家裏馬車都置備好了,二小姐也迴來了,林家那邊派了人來,由二姑爺親自護送咱們去皇陵,老夫人特地交代了,要您出宮趕緊迴來,以後路還長著呢,千萬要想開些。”夜幕降了下來,上官府門前的石獅依稀可見。車夫在外麵揚鞭說著。簾後遲遲沒有迴音。他不得不將馬車停在路邊,掀開簾子,看到漆黑的車廂裏,那人正一動不動坐著,看不清臉色。“夫人?”觸手探去,指尖已經一片冰涼。


    堯華殿裏,李攸燁安逸地躺在榻上,看一旁的上官凝抱了棲梧在腿上,耐心的哄她。她在試著接納這個孩子,由於天生的溫柔性情,目前為止,她所做的一切都極為出色,看起來棲梧很喜歡她。這讓李攸燁鬆了口氣的同時,心裏又有些微微遺憾。杜龐從外麵進來附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她神情微頓,目光飛快掠過上官凝,又轉迴到杜龐那張確鑿無疑的臉上,起身移步出殿,“幾時候的事?”


    “就在剛剛迴去的路上。服的毒藥,被發現時已經斷氣了。這是她臨死前留下的血書,是寫給您的,萬歲爺請過目。”杜龐從袖中掏出那折疊好的白布血書,雙手鄭重地捧遞到李攸燁麵前,那鮮紅的字跡浸透白布,筆筆刺人眼目。李攸燁艱難地伸出手,指尖即將觸到那血書時,不由縮了縮。最終沒有接,背過身去,“朕沒想殺她,這又是何必!”杜龐猶豫了一下,上前兩步,至她身側,“恐怕是殉情而死。我問過上官府的人,據說上官夫人這次進宮,原本有要事想向您當麵陳奏,但是您一直不肯接見她。恐怕她真有什麽難言之隱,都寫在這血書裏了,萬歲爺不妨看看,或許上官將軍真有什麽冤屈。”


    “哼,朕今晚不想看,將它先放到禦書房,朕有時間再過目。”杜龐見她口氣不容置疑,隻好訥訥應下,將血書小心放迴袖裏。見李攸燁轉身要走,他忙跟上去,“皇上,那,那上官家,現下如何處置?”


    “什麽如何處置?該怎麽處置就怎麽處置。以後凡是上官府的事都不必再報與朕。另外,”她停住步子,“誰都不許向皇後透漏一個字,任何人都不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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