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攸熔孤獨地坐在轎子裏,拇指緊緊扣著食指上的白玉扳指,閉目,腦中揮之不去早朝發生的一幕。那幫老臣平日悶聲不響,一涉及到李攸燁的問題,竟都破天荒地出來表明立場,一個詹晏一個高顯,頃刻間改變了朝中的風向。他們竟然一個個逼迫他下詔,絲毫沒有將他放在眼裏。看來他有必要給他們提個醒了!


    “傳朕旨意,三日後,朕要巡視神武三營,百官隨行,讓他們做好準備!”詔命一下,他從袖裏掏出那神武鷹符,用力攥緊,直到那飛鷹在指掌間印出深痕,嘴角才勾起一抹快意的笑:“是時候讓他們認清誰才是玉瑞之主了!”


    外麵侍衛稟報玉清樓到了,李攸熔重新將鷹符塞迴袖裏。張鶴人挑簾,他提袍下轎,登上玉清樓。張鶴人推開門,江後如往常一樣,正坐在案前夜讀。李攸熔來,帶進一股寒風。險些吹熄了那盞油燈。江後不著痕跡地掀起一頁書遮著吹來的風,穩住那躁動的火苗,等到門關上,才翻過去,並將整個書合上,放於桌案,側頭看了他一眼。


    “孫兒來給皇奶奶請安!”


    見江後並未迴應,李攸熔麵不改色地走近:“最近京城忽然興起一個讓人很訝異的傳言,不知皇奶奶聽說了沒有?”


    李攸熔一麵故作歎笑姿態,一麵暗暗觀察江後的臉色:“嗬嗬,玉瑞堂堂的瑞王竟是女兒身,聽起來多麽令人匪夷所思!”


    “不知皇奶奶聽了作何感想?”


    江後看著他扭曲的神態,心裏悲哀,麵色仍然沉靜如蓮:“所謂三人成虎,你信也好,不信也罷,真相豈會因為傳言而改變。如果哀家是你,便不會來哀家這裏求證,哀家不會給你想要的!”


    “嗬嗬,”李攸熔被挑破來意也並未見惱,從容地在桌前坐了下來:“其實皇奶奶也不必在意,就算燁兒是女兒身又如何,有朕在,誰還能為難朕的皇妹不成?朕定會設法保她周全的。”他自以為是的循循善誘,在那雙曆盡滄海的靜眸中,被剝去虛偽狡作的外皮,隻剩下一絲單弱可憐的稚嫩,不知怎的,江後心裏的悲哀開始一點點轉變成悲憫,最後竟都化為無聲的歎息。


    她無奈地笑了笑:“哀家倒情願她是女兒身,就能遠離這些無謂的糾葛了!”


    李攸熔握了握拳頭,再也無從應付這僵持的沉默,轉身不甘心地從這裏告退。臨冬的夜,冷風陣陣。孤獨籠罩在他的頭頂。黃色布幔圍攏的軟轎,像一柄巨大的黑傘,將他的情緒顛入穀底。轎外夾雜喘息的腳步聲,越發催出腦中那尖銳的痛意。“別再走了,停轎!”他突然厲吼,將抬轎的宮人嚇得跪了一地。他衝下轎子,抬腳將一個臨近的宮人踢翻:“都給朕滾!”


    宮人嚇得屁滾尿流,四散而走。耳根清淨以後,那股痛意才慢慢消散。他捂著側腦,皺眉平複起伏的胸口,餘光瞥見張鶴人正畏縮著跪在一邊,他擺擺手:“你起來!”


    張鶴人咽了口唾沫,手扶著膝,站起來,不敢抬頭。


    “朕覺得此事沒那麽簡單。朕對他們越來越不放心了!”


    張鶴人深知他口中的“他們”包括李攸燁。他謹慎地跟在他後麵,小心拿捏著說辭:“他們的家眷如今都在京城,一舉一動都被咱們的人監視著,估計翻不出什麽大浪來!”


    他話音剛落,宮牆那邊便慌慌張張跑來一個侍衛,見著李攸熔跪下稟報:“啟稟皇上,剛才燕鷺宮來報,燕王妃和世子不知所蹤!”


    李攸熔麵色一下子冷厲,瞪著那人:“什麽叫不知所蹤?”


    “昨晚還在的,今夜宮人去查看的時候,突然發現他們不見了!”侍衛聽到李攸熔手上那劈裏啪啦的骨節聲,不敢再說下去。


    “給朕搜,搜不到你們提頭來見!”


    侍衛連續搜了兩天兩夜均一無所獲。燕王妃和世子仿佛一夜間從皇宮蒸發了一樣。李攸熔陰沉著臉色,俯視著階下一群戰戰兢兢的侍衛,沉默不言。李戎沛造反投靠齊王,妻兒接著不見,這件事顯然早有預謀。然而皇宮是什麽地方,竟然被外人說來就來說走就走,這才是最讓他驚心的地方。如今,他掃視著下麵的人,隻覺身邊處處都是別人的眼線,每一個人都可能是齊國的間隙,這讓他寢食難安。


    出乎意料地,他並未處罰那些侍衛。隻揮了揮手讓他們退下,轉而對張鶴人道:“明日閱軍,你務必挑選可靠之人隨駕左右,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差錯!”張鶴人訥訥言是。閱軍當日,他一早就來向李攸熔稟報,一切準備妥當。可當李攸熔出來的時候,他發現他的臉色有些蒼白,想勸他乘龍輦,又被冰冷嗬斥,隻好忐忑地看他跨上戰馬,在親隨的護衛下,朝神武軍營進發。


    百官早已在神武軍營前恭候,見李攸熔一身戎裝策馬而來,紛紛跪地高唿萬歲。李攸熔勒緊韁繩,從袖中掏出象征兵權的神武鷹符,勾起嘴角看眾人誠惶誠恐的反應。此時,軍營大門大開,遠遠地就能聽到那雄渾的口號聲。讓人胸襟震蕩。他打馬進營,神武軍將士已經列好陣仗,準備接駕。為首的副將提疆過來,向他稟報一切就緒,隻等李攸熔檢閱。李攸熔滿意地點頭,示意開始。所有士兵都按平時的步驟,開始操練,一切看起來都井然有序,可是意外卻發生在軍隊集結的那一刻。不知道是不是兩萬人的聲音太過宏大,三名神武副將陪李攸熔在陣前檢閱的時候,發現他的臉色越來越蒼白,每一次整齊的浩蕩聲都能令這位皇上身子顫抖一下,最後,他竟然堂而皇之地摔下馬來。


    一時間整個軍營都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看著那個身披金色甲胄的人,統一沉默著,沒有人上去相扶,實際也扶不上,因為他在摔馬之後,又從地上爬起來,踹開了旁邊想去扶他的人,抱著馬鞍拚命往上爬,直到再次摔將下來。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


    安靜。


    被踹翻了的張鶴人,又爬到李攸熔身邊:“皇上昏倒了,快宣太醫!”那三個副將這才反應過來,匆匆地下馬,為李攸熔草草檢查了一番,便目送著他被一輛不知從哪裏找來的青布馬車接走。麵麵相覷一陣兒,迴頭看那群不停張望的士兵,三人扶了把頭盔,臉色糾結地擰在一起。


    誰都沒料到,這場檢閱最後會淪為一場尷尬的鬧劇。


    萬書崎窩在一幫子大臣堆裏,目睹了全過程,全身上下隻剩眼角在抽。實在太丟人了,不知道明天會被傳成什麽樣子。所有人都搖著頭,各自散去,他也緩緩站起來,往迴走。將上馬時,忽然聽到耳邊傳來康廣懷的聲音:“如今齊燕兩國肆虐,京中又流言四起,攪得朝中人心惶惶,高老,你身為內閣之首,可得拿個主意啊!”他扭頭看去,隻見內閣幾個老頭湊在一塊,正擁著高顯慢慢走著。


    “容老夫好好參奪參奪!”高顯蹙著眉頭說。


    “還參奪什麽,國危之時,儲君當立……”康廣懷話還未說完,就被柳惠盈拉了一個趔趄:“別這麽口無遮攔,今上無子,哪來的儲君人選,曹妃剛剛有孕,是男是女還不知道呢!”說完,下意識地瞄了眼四周,確定無人才緩緩鬆出口氣。


    “我說你是真傻還是裝傻?”康關懷不滿地說:“既然立儲,瑞王就是當然的儲君,哪裏輪到曹妃之子?”


    “你!小心駛得萬年船!”柳惠盈被氣得眼珠子都瞪出來了。


    康關懷不理會他,直接對高顯說:“高老,如今的形勢,咱們都清楚,立瑞王為儲是目前最好的選擇,不僅能夠平息京城流言,也能穩定民心。若要立曹妃之子,那還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呢,那時候,咱這京城還在不在,都是個問題!而且,照皇上目前的身體狀況,動不動就暈厥,說句不敬的話,咱們不得不為江山謀條後路啊!”


    “可是太祖當年定下的規矩,玉瑞江山傳承一直是傳子,兄終弟及恐遭人詬病!”高顯憂慮道。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根據形勢,變通一下又何妨!何況,”康廣懷背著手:“咱們現在,弟傳兄的先例都有了,兄傳弟有何不可?”


    “那也得等瑞王迴京再說!”


    皇宮。太醫走後,李攸熔靜靜躺在床上,感覺著周圍宮人忙亂的響動,仿佛能聽到他們從心底發出來的嘲笑。張鶴人見他手指動了動,忙湊上前來,小聲叫道:“皇上?”


    “退下!”李攸熔緩慢而低沉地說,仍閉著眼:“所有人都退下!”


    一殿的人全都走淨。他仍舊躺著。半響。猛地從床上跳起來。拔出床欄上的箭,一劍一劍紮向無聲的被褥。辱。奇恥大辱。他躺在冰涼的地上,被他們輕蔑地注視。一道一道的目光,像鞭子一樣狠狠抽在他的身上。那滋味比地獄還難受。他無從解脫,不能咆哮,那隻會更加丟人,他隻能將所有的恨都化成尖銳的刺,無聲地埋進自己心裏。


    “皇上,臣探聽到,內閣元老康廣懷與高顯商議要立瑞王為儲!”


    不含一絲溫度的眼白,駭人的冷:“去通知惠太妃,朕想和她談談!”


    三日之後,內閣元老兼刑部尚書康廣懷被革職查辦,原因是有人上奏他多次場合對李攸熔出言不遜,並且妄議帝位傳承。這理由未免牽強,康廣懷甩袖離開朝堂,又被貫上大不敬之罪,除爵下獄,不過因為有免死金牌在手,並未有性命之憂。高顯看著朝堂上一意孤行的李攸熔,心裏唉聲歎氣,為避其鋒芒,也當場請求告老還鄉。由於之前曹清潭不明因由的辭職,內閣本就還剩三個人,高顯這一請辭,康廣懷這一入獄,如今隻剩下柳惠盈一個人,內閣就此土崩瓦解。而惠太妃的勢力卻在朝中悄悄抬頭。


    李攸燁在前線得知了所有消息,隻撂下一句“他隻是自尋死路!”便繼續練劍,活動筋骨。杜龐有些不明白,目視著她的身影在帳中矯捷地輾轉,甩出的劍花連紀別秋和胡萬裏都忍不住鼓掌讚歎。不能打攪她,杜龐便移到紀、胡兩人旁邊,問:“爺,說得是什麽意思?”


    “嗬嗬!”紀別秋捋著胡子,一邊看外甥舞劍,一邊迴答:“他這次定是借了惠太妃的勢,惠太妃什麽人?蒙古王木罕的女兒。隨盛宗歸朝後就一直覬覦後位,在朝中也有不小的勢力。隻不過這些年被太皇太後壓製著,沒鬧出多大動靜。現在,嗬嗬,她這次與李攸熔聯合,野心不小啊!”


    “紀先生一向閑雲野鶴般的人物,怎麽對朝中的情況知道得這麽清楚?”杜龐疑惑。


    “嗬嗬,十多年前,我好歹也算朝中的青年才俊,這記性倒還不錯!”紀別秋笑道。李攸燁勾著嘴角,一招仙人指路,颯爽利落。


    胡萬裏也在旁邊笑起來,笑著笑著忽然凝眉沉吟:“惠太妃這一得勢,蒙古那邊會不會有異動?”


    “他們早就有異動了!”李攸燁拿劍飛快在地上劃出一道曲折的深溝,劍柄一轉,又一躍而起,空中揮出唿哨得一聲唳響。落地又千迴百折。


    “不過,我們也不會放任他們肆無忌憚!”刷得一聲劍指天上,李攸燁筆直的身姿凝注,收劍,一套讓人眼花繚亂的劍法完美收官。杜龐適時遞上帕子,李攸燁抹了抹額頭,又扔給他,另外一並把劍遞過去,讓他收好。然後坐迴案前,頭上還在冒著熱氣,可是臉上已經恢複了安靜麵容。


    她笑著看向紀別秋那邊:“舅舅,胡先生,你們還沒見過單倫尊,到時候我得好事給你們引見引見,我發掘的這位曠世奇才!”


    “嗬嗬,被你說的,我們倒是迫不及待想見識一下這位傳說中的單將軍了!”一帳的人都哈哈笑起來。


    李攸燁笑著笑著,想到京中的鄂然,心中忽然傷感懷念起來:“是啊,好久沒見到倫尊了,不知他怎麽樣了!如果他知道鄂姐姐懷了他們的孩子,一定很高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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