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底到水麵有三四丈之深,遊上去談何容易,何況身上再背負一人,江玉姝自覺體力每每頻臨枯竭,全靠一股求生意念堅持,然而就算這點意誌,也在一次次發力終變徒勞後慢慢流失殆盡,她不得不懷疑,葬身水底是老天早已設好的結局,無論怎麽奮力都衝不出去,咬牙堅持,隻換來越來越僵硬的胳膊,和越來越疼的心髒,而李攸燁那動也不動的身體,卻比任何絕望來的更絕望。


    所以當她猛然躍出水麵,唿吸刹那間複活過來時,她的臉上沒有絲毫劫後餘生的狂喜。久違的月色穿過蒼白的雲霧,映在那人麵孔上,照出可怕的慘白,她慌亂地拍著她冰冷的臉頰,吃力卻不間斷地喚著“小燁,醒醒,小燁,醒……醒……”她卻像沉睡似的沒有反應。用力拍打李攸燁的胸口,水麵不停地濺起一朵又一朵麻木的水浪。瑟瑟發抖的紫色的唇,被嘴裏吐出的霧氣遮蓋住,她掰開李攸燁的嘴,拚命的往裏吹氣,試圖把氧氣度入她的口中。臉上已經凍得沒有任何感覺,直到嘴裏嚐出一抹鹹濕,她才覺察是淚,喉嚨艱難地咽下這些鹹鹹的液體,胸腔中傳來陣陣刺痛:“不要死……”


    耳邊傳來嘈雜遙遠的人聲,江玉姝驀地愣住,拖著朦朧的視線移向岸邊,隻見岸邊連綿不絕的火把倒映在水中,將整個湖囊括進一個碩大的光環,風聲夾雜著嗚咽聲,呐喊聲,真真切切地刮來,瞬間,恍如隔世。她知道那一定是救援的人,她想大聲唿喊,但喑啞的聲音在空闊的湖麵顯得那麽微弱,想遊到岸邊去,隻怕到不了岸就筋疲力盡——她現在僅剩下的體力,確切的說是毅力,隻夠維持讓兩人在湖中心不至沉沒,希望就在遠處,然絕望近在咫尺,恐懼從來沒有如此張狂地占據她的內心,她該怎麽辦?


    懷裏的人一個不慎便會往水裏栽去,江玉姝托著她的腰,不停地蹬著水,時而被壓進水裏,嗆得連連咳嗽,但她環著李攸燁的手一刻也不敢放下。終於,遠處有條小船往這邊劃了過來,江玉姝悲喜交加,捧起那人的臉,冰冷的淚決堤似的流下來。她奮力地拍打著浪花,想讓小船發現她們,然而那小船卻在這時候調離了方向——靠,她雖然已經筋疲力盡但仍感覺衝天怨氣自頭頂而發,沒長眼哪你們——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絕望,她能感覺自己的體力已經到達極限,無疑,是致命性的打擊。


    也許真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正當江玉姝不認命但一樣在等死的時候,懷裏的人突然一陣猛咳,“咳!咳!咳!咳!咳!”就像一台破舊不堪的拖拉機,鏗鏗鏘鏘地運作起來。江玉姝的淚刷刷地流下,千殺的,都要死了,她又活過來了。


    “小燁兒……”滿心的委屈和悲愴都化作一個洶湧地擁抱,緊緊圈著李攸燁,痛哭流涕。


    “玉,玉姝,咳!咳!咳!”水漫到了耳朵邊上,從李攸燁口鼻裏不斷灌入,又被劇烈咳出,她渾身僵硬地如一顆石頭,嘴唇凍得發紫,如果身子不是江玉姝一隻手圈著,她會再次墜入那如懸崖般的黑洞中。


    “咳咳!”水麵越來越高,江玉姝死命地抓著李攸燁,被侵入鼻息的冷水嗆出聲來,仍然死不放手,也不知是哪裏來的一股子牛勁,她愣是把二人口鼻拖出了水麵。


    “玉姝,放,放手!”李攸燁艱難地敞開唇齒,哆哆嗦嗦地聲音像從遠方而來。江玉姝下意識地抱緊了她,止住的淚又洶湧地流下來:“笨蛋,你再推我啊,你推開我,我就放手!”


    “玉姝,你,你聽我說,”水又竄進嘴裏,李攸燁的淚被嗆出來,“我,我一直,一直把你,當,妹妹,對,對不起!”


    “你對我說這個幹嘛,你混蛋你,你個騙人的混蛋!”酸澀的淚從胸口流出,罵聲到後來變成淒然的哭腔,環在她背後的手拚命地捶打,發泄著她的不滿和委屈。


    “再不說,就,就來不及了!”李攸燁合上眼皮,臉上滿是決絕的淚。


    突然,江玉姝感覺腰間被勒住,李攸燁的貝齒欺上前來,她驀地愣住,任她欺壓在自己的鼻息間,水灌入肺嗆,淒然而決暢,不經意間環著那人的雙手被解開,隻覺那幾乎沒頂的水麵開始緩緩下移,直到胸前,而眼前隻剩下撥開雲霧的月影在漆黑的湖麵,永久的沉淪。


    直到自己被拖進船艙,她仍怔怔的看著那輪沉到湖底的渙月,潔白,如霜。


    “玉姝,燁兒哪?”一雙像極了那人的眸子,迫切地注視著她,懸掛在絕美容顏上的兩道珠簾在火光中哀哀切切,她晃了晃神,重重地合上了眼皮。


    當她醒來,已是第二天的傍晚,迷迷糊糊中聽到奶奶的抽泣和爺爺的歎息,她睜開眼,映入眼簾的還是那綠色的紗帳,古銅色的簾鉤,墜著繡花香囊的床角,一切都沒有改變,是否?她驀地掀開被子下床,沒穿鞋子就往外跑去。


    “玉姝,我的乖孫女,你要去哪兒啊,你才剛好哇!”江老夫人拄著龍頭拐杖在丫鬟地攙扶下急急地追去。江令農看到夫人健壯地追著劫後餘生的孫女而去,偷偷拭掉眼角的淚,對著空無一人的屋子,長長的歎了口氣。


    相府的仆人們見小姐醒來後,竟赤著腳在石子路上飛奔,不禁有些駭然,待要上前問安,卻發現小姐朝他們直衝而來,忙側身讓開,目送小姐的背影漸漸遠去,還沒容鬆口氣,好家夥,老夫人的拐杖梆梆梆梆地追了過去,一幹仆人紛紛咋舌,結果收到老夫人貼身丫鬟佩英的迴眸警告,咳,該幹嘛幹嘛去吧,大爺至五爺都在外地當官,家裏隻剩兩頭老小,盡情地鬧吧都。


    江玉姝跑到湖邊,定定地看著那輪紅透半邊天的落日,映在湖水中,熱烈而奔放地釋放著自己的光芒。月亮呢?腦中突然閃過一抹眩暈,她抱起頭,蹲了下來。


    “玉姝,嗬,嗬——”疾奔而來的江老夫人,抱著拐杖直喘氣,哎,老了,真是老了,歲月不饒人,百年人生沒多少活頭咯。


    “奶奶!”江玉姝迴過頭來,欲言又止地看著那頭發花白的老人,心裏有絲愧疚,忙過去扶住她,“奶奶您先休息一下!”


    老夫人歎了口氣,拉著她坐在岸上,幽幽道:“你想問什麽就問吧!”


    見孫女沒答話,但眼神中分明在閃躲,她又重重地歎了口氣:“皇上——”偷眼觀察江玉姝身子一顫,她搖了搖頭,道:“皇上被救上來了,隻是——”她又瞄了眼孫女,見她先是像鬆了口氣似的,接著又屏住唿吸,聽她接下來的話,“現在還在昏迷!”這次沒等她偷瞄那人就已經急得追問:“她會有危險嗎?”


    “危險倒是沒有,”老夫人又把話說了半截,等江玉姝做了個放鬆的反應,一嗓子又把她的心提了上來:“就是——麻煩一大堆!”


    “什麽麻煩?”江玉姝心又落到實處問。


    “昏迷著,明天可如何去迎接藍闕公主入宮啊!”老夫人幽幽地歎了口氣,暗地裏觀察江玉姝的反應。


    嗬,江玉姝苦笑一聲,這又是一個怎樣風華的人物,遇上李攸燁這個混賬,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黴運。寧願去死,也要將她推開,她那最後一吻,竟是依托在兄妹的情誼下,狠,真的夠狠,狠到沒留一絲餘地給她。淚順著臉頰汩汩流下,烙在心裏的印記,若被揭下,真的疼到肝腸寸斷。


    江老夫人被江玉姝的反應驚住了,她將那痛哭的人摟在懷中,誤以為江玉姝是為了藍闕公主進宮而心酸,當下決定,要不惜一切老本,攛掇老頭子,阻止住那場玉瑞和藍闕國的政治聯姻,小外甥孫是她家玉姝的,任你是藍闕公主,還是綠闕公主,誰,都別想搶去,老婆子我咽氣前,一定要用龍頭拐杖為孫女徹底掃清障礙。殘陽如血,染紅了江老夫人的一雙幽圓的眼睛,燃燒出內心的熊熊火焰。


    皇宮,堯華殿。江後一勺一勺喂著李攸燁吃著小米粥,燕娘在邊上為她擦著嘴上的漬跡,李攸燁嬉皮笑臉地咽著食之無味的粥,時不時地瞄眼跪在下麵的杜龐,心裏有些愧疚。


    江後白了她一眼,把空了的碗交到侍女手中,理了理身上的鸞鳳金袍,視線落在那不斷抹淚的杜龐身上,青蓮玉麵上露出一抹不怒自威的神色。


    “杜龐,起來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江後竟然饒了他。


    “不,太皇太後,都是奴才的錯,要不是奴才擅離職守,皇上就不會出事,您責罰奴才吧!”又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杜龐竟然請求江後責罰他。


    “咳,皇奶奶,是孫兒讓杜龐離開的,不關他的事!”看著江後越來越冷的臉色,李攸燁的話到後來越來越小聲,以至於最後一個字成了蚊叮。


    “杜龐,哀家不罰你,起來吧,你的飛抓,兩次救了皇上,也算是將功抵過了!”江後緩緩道,聲音帶著不容抗拒的威儀。


    杜龐整個淚眼都朦朧了,心裏既後悔又慶幸,“諾!”了一聲,在地上扣了個頭,才紅著眼睛站了起來。


    “好了,下去吧!”江後揮了揮手,杜龐看了病榻上的李攸燁一眼,得到她寬慰的神色,心裏一暖,便“諾”了一聲退了出去。


    “說罷,怎麽罰你!”杜龐出去後,江後轉過頭,一臉嚴峻地看著李攸燁。


    李攸燁打了個寒顫:“啊?”


    “你不是說,都是你的錯嗎?有錯就當受罰!”


    “哦!”李攸燁蒼白的小臉上蒙上一層疲憊,作勢要從床上爬起,卻遲遲不見皇奶奶和燕奶奶來勸阻,撐著身子的手臂不上不下,一時有些尷尬,臉一歪,鼻子一扭,蹭的翻過身來,撅起屁股:“皇奶奶,您打孫兒幾巴掌吧,孫兒不想去清齋殿關禁閉!”


    燕娘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無奈地搖了搖頭,順勢觀察了江後一眼,見她也似有繃不住之色,忙借著換茶的名義退了出去,能讓那樣一個強勢的女人忍不住崩盤,天底下也隻有皇上一個人能做到,她還是避避的好,那女人可不是一個能在別人麵前丟掉威儀的主子,這麽多年過去了,就讓她痛快的笑吧。


    門吱呀一聲關上,江後努力關緊的唇齒,終於在那張晃悠的屁股上拜下陣來,“行了,你多大了啊,一國之君擺這種動作,像不像話!”


    “呃,皇奶奶,孫兒不做這一國之君可好?”李攸燁停下扭得腰間盤都錯位的腰,嬉笑地爬到江後身上,摟著她的腰道。


    江後愣住,見李攸燁一臉開玩笑的樣子,心裏百味雜陳,她還不了解她嗎,能開玩笑就說明她真的這樣想過,心裏升起一抹歉然,燁兒生j□j自由自在,皇位終究束縛了她,但倘若她不做皇帝,天下之大恐怕就沒有她的立足之地了,古往今來,哪個後繼之君能容一個自由的前任皇帝留在世上,到時候她失去的不僅是自由,可能連性命都不保了。而且一旦攸燁遜位,玉瑞也會因此四分五裂,這都是安載不願意看到的,想了想,便狠下心道:“不能!這等胡話,燁兒以後莫要再說了!”想了想又道:“或許,等到時機成熟了你可以走,但現在,絕對不能!”說完她的眸子竟蒙上一層白霧,李攸燁怔怔地看著皇奶奶,不太明白她所說的時機成熟是指什麽,隻是突然想到如果自己走了,皇奶奶怎麽辦,她抿了抿嘴,枕道江後懷裏道:“皇奶奶,孫兒不走,孫兒要永遠陪在皇奶奶身邊!”


    一抹淚終於從那盈盈的水目裏滑落,一想到她要走,自己的心竟然空落落的,十五年她看著她一點一點長大,從一個呱呱落地的嬰兒,長到如今這等標誌的人物,其中的悲喜隻有她一人能體會,真要把她送給別人,自己還真舍不得呢!昨天得知她落水,自己竟嚇得方寸大亂,也顧不得暴露身份,就急急趕到湖邊,乘著舟去找尋,那個過程真是痛苦,和三十年前得知安載被俘時的痛有過之而無不及,原來這麽多年的堅強,隻是為了能為她撐起一片天空,她若去了,自己還在人世間浪費什麽光景,她是安載留給自己的禮物,是湛兒不曾眷顧的滄海遺珠,她是自己的孫兒,是她現在全部的寄托。所以,她親自下水找到了她,當她在暗流中摸到她手中緊緊抓著的繩索時,和江玉姝一樣,是那麽感激,所以自己才饒過杜龐,但凡能留住她孫兒的,她都會用真心去感激,不管是什麽。如果能給飛抓封賞的話,她恨不得封它個一等功,賜予它飛天神抓的稱號。


    “那,孫兒能不能不娶那藍闕公主?”李攸燁在江後懷裏囁嚅著道。


    “不是你主動提出要那勞什子聯姻嗎?怎麽現在後悔了?”江後狐疑道。


    “咳,那隻是權宜之計嘛!”李攸燁咧著嘴,晃著江後的胳膊,耍賴道。


    “君無戲言!”江後平靜地白了她一眼。


    “可是,要是被識破了怎麽辦?”李攸燁說到點上,江後皺了皺眉,貌似還點了點頭,思索起來,李攸燁心裏一喜,看樣子,有戲。


    江後瞄了瞄那張充滿期待的小臉,嘴角翹了翹,撫著李攸燁的頭,鄭重道:“放心,不會被識破的,燁兒要相信皇奶奶!”李攸燁哀嚎一聲,仰麵歪倒在床上,這下子,可真沒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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