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欲禪位,立魏世子源養正為帝。”

    塞北天氣苦寒,十二月裏大雪紛飛,路上車馬幾乎已經不通行了。新郡近郊駐軍中樞的牛皮大帳裏,擺著一隻碩大的溫爐,隻有日夜不停燃炭,才能抵禦外麵的嚴寒。

    氣候不好,剛到申末天就暗下來。丞相拖了拖案頭的臥羊燈,微側過身子,就光將絹帛上的幾行小字看了又看,悵然長歎:“終究太年輕了,看人不準……”

    站在一旁的連崢伸手,把帛書接了過來,“建業的字真是不得長進,歪歪扭扭,也隻有你看得懂。我早說過,你一去,她會方寸大亂。這大半年政績雖好,心裏終究惦念。”一麵笑道,“這迴可看出來了,人家為你連皇帝都不做了,你還怕她待你不是真心?”

    丞相白了他一眼,“你少胡說就會死嗎?我什麽時候怕她待我不真心了?”

    連崢扯起了半邊嘴角,“既然如此,為什麽不把你離京的真正目的告訴她?不就是想試探嗎!留下定情信物,勾著人家的魂,燕相如,看你儀表堂堂,誰知竟是個斯文敗類。你如此老奸巨猾,可憐少帝還是個孩子,遇上你,倒了八輩子黴。”

    丞相越聽越不是滋味,狠狠踹了他一腳,“你這輩子的樂趣就是打壓我?不告訴她,是因為風波剛過,沒有真憑實據處置魏王,會給人機會散播謠言,說天子借機鏟除宗室。敬王起事,我當時便存疑,一個老實人,不可能有這樣的謀劃。叫我刮目相看的是魏王,我以前隻當他是個莽夫,誰知此人還有謀,真不簡單。”

    連崢立刻挺起了胸,哼哼兩聲笑道:“要不是我,你到如今還蒙在鼓裏呢。所以平常給我幾件衣裳又如何,我在緊要關頭可是幫得上大忙的。”

    丞相無奈地調開了視線。確實,這次的功勞全在他。人算不如天算,魏王大概也沒想到,他送來的魏女會說夢話吧。他記得自己囑咐過連崢,不許他留女人過夜,當時是怕他睡夢裏泄密。結果這小子並未遵循,一夜操勞過後迷迷糊糊聽見魏女嘀咕,什麽主君,什麽奪宮,他一個激靈蹦起來,直衝進了丞相府。

    可惜他忘了事先控製住魏女,迴去後發現她上吊了,於是死無對證,案子變成了無頭公案。丞相是下決心要徹查的,加上那時候終日無法從愧疚裏自拔,分開一段時間也好。所以自請離京,金城郡距魏王封地不過百餘裏,他駐紮在此,便於對北地的全盤掌控。至少在他有生之年,京裏的那個人,不用為北方的軍務勞心。原本一切皆在掌控中,誰知這個

    關口上她居然打算禪位,對象還是魏王世子,這就讓他坐不住了。

    他起身在帳內踱步,連崢坐在案頭上看他,他轉得久了,讓他起了暈眩的感覺。

    連崢按住了額角,“莫如現在就迴京吧。”

    丞相搖頭,“冰天雪地,就算立刻動身,也趕不上朝廷昭告天下的速度。”他長長歎息,“這個阿嬰,我為她鋪平了路,她竟要放棄了。”

    “也許是在逼你還朝。”連崢咧嘴笑了笑,“你們是半斤八兩,一樣屬藕的。你有張良計,她有過牆梯。”

    丞相擰眉看他,不知怎麽反駁他,別開臉嗤地一聲,表示對他的嘲諷。

    “別嗤啦,趕緊想辦法吧。”連崢掀開門上厚氈往外看,大雪混著北風橫掃過來,他連忙縮迴了腦袋。

    丞相腳下步子漸緩,忽然轉身出了大帳。連崢本欲趕上去的,又覺得外麵太冷,邁不開腿,便挨在門邊靜候。未多時見他迴來,手裏抓著一隻黃眼信鴿,那鴿子在天子麵前早混得臉熟了,從北地長飛千裏趕迴京城,也是小菜一碟。

    連崢卻遲疑,“大風大雪,能飛得出金城?”

    丞相在鴿頭上撫了撫,“除此之外別無他法。我走前給她留了一張布軍圖,如今第二張也繪成了,飛鴿傳書送迴去,如果她機敏,應該看得出圖上駐軍的變化。萬一不能送達,圖落在別人手裏也無妨,她禪位後可以安全離開京城,短期內魏王尚不敢對她起殺心。”

    那方用素紈繪製的北地駐軍圖,卷起來不過筷子粗細。裝進蘆葦杆裏綁在鴿子腿上,他親手捧著信鴿送到帳門前,低聲說:“別人能飛進來,你自然也能飛出去。成敗全看你的了,待我還朝,披紅掛彩,為你迎娶新娘。”

    這迴嗤笑的輪到連崢了,“以色相誘,這招對鳥不知管不管用。”

    他想應當管用,到了適婚年齡還沒有配偶的,不管是人還是鳥,隻要有奔頭,都會願意嚐試。

    鴿子飛進了風雪裏,他迴身道:“如今要做兩手打算,我原本想正大光明查辦魏王,現在看來形勢緊迫,容不得再猶豫了。詔書一旦下達,魏世子便是新君,誰也動他不得……”

    連崢畢竟是他幾十年的老友,穿開襠褲時就認識,隻要他一個眼神,他就知道他在想什麽。

    “那就在詔書下放之前除掉魏世子,新君已然死了,詔書便成一紙空文了。”

    丞相那雙眼睛在燈下尤為明亮,秋波一

    轉傳遞過來,含笑點頭,“我正有此意。”

    連崢說好,舉步便往外去,“先鋒營的人早就按捺多時了,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我即刻去傳令。”

    他走進深深的夜,這大帳裏便隻剩丞相一人。門上厚氈高高掛起,他身後是溫暖和靜謐,麵前卻是漫天風雪。偶爾有雪片子飛進來,落在臉上,他渾然不覺得冷。猶記得她和靈均大婚後設宴那晚,他冒著寒風拖著病體,入千秋萬歲殿為她撐腰。晚間初雪忽來,他們並肩在淩空的複道上站著,現在迴憶,亦是滿心的悲涼。

    他和她,其實是很難分割的一個整體,從先帝托孤時起,她就拴在他的腰上了。他為她開疆拓土,為她披荊斬棘,他用她的身份實現自己統一的夢想,她用他的權力登頂九五,淩駕萬人之上。可惜後來變故頻出,皇權和相權碰撞,必要有一方妥協。他覺得自己更愛她,情願流放自己,把一切還給她。隻是他沒想到,一個那麽看重自身的人,會為了自由放棄所有。

    連崢說她在用計逼他還朝,他知道她不是。她的性情裏有極端的成分,為權可以不顧一切,為情也可以。

    說實話,他當初離開,便沒有想過再迴去。官場上沒有哪個位置永遠為誰而留,身體不好告假一個月,迴來尚且物是人非必須重新經受考核,何況他這種一走大半年的。

    是,他的勢力盤根錯節,遍布朝堂,但日常的養護不能少,人走茶涼的道理人人知道。初來這裏時他也不好過,日日爛醉如泥,連崢不知撿了他多少迴。他以為痛苦終將過去,誰知不是。聽見她要禪位,他心急如焚,權力隻有在自己手中才可稱得上是保障,一旦交接就會反噬,她怎麽不知道!

    因為耳疾要退隱,聽說她的耳朵越來越不好,看來他隻能迴去當她的耳朵了。他看向漆黑的夜,習慣性地將酒壺拎在手裏,待要喝,又想起什麽來,一揚手,遠遠拋出了大帳。

    北地咫尺皆迷,禦城還算好,但對於沒有見識過北方的人來說,寒風唿嘯也夠受的。

    扶微畏寒,處置完了政務,常會挪到簷下曬太陽。今天的天氣很好,陽光溫暖,她閉著眼睛聽不害說朝野趣聞,聽久了有點昏昏欲睡。

    空中隱約傳來翅膀撲棱的聲響,她睜開眼,見兩個黃門跑到月台上,正高擎起雙臂打算驅趕一隻鴿子。那鴿子不怕人,遲遲盤桓不肯飛走,扶微認出它,一下便站了起來。

    次日的朝會,因先前天子已經有了隱退的意思,因此顯得格外凝重。

    諸臣都有些七上八下,畢竟一個時代結束,另一個時代開始,很多人經不起這種大浪淘沙式的篩選。新帝上位,元老們麵臨諸多考驗,不知新帝改革吏製的力度有多大,繼續留任的又有幾人。所以讚成熙和帝退位的還是少數,大多數人更希望維持現狀,至少三十年不要動搖。

    天子在上,倚著憑幾說她新製定的計劃,“大殷全國,分十三個州部,每州當設刺史一人,以監察地方。刺史乃朕與百姓口舌,上可上達天聽,下可傳達黎民。刺史以六條問事,一條監察強宗豪右,五條監察郡守、尉與王國相。朕思量再三,此監察手段比之秦朝更嚴密,也便於朝廷更好的管理吏治,諸君以為如何?”

    眾臣自然一片附議之聲,天子年輕不假,但其對政治的敏銳,是曆朝曆代帝王中少有的。小小的年紀,也不以天子之尊獨斷專橫,收梢總加上一句“諸君以為如何”,再配合上笑眯眯的表情,若就此禪位了,實在令人很是不舍。

    積攢了五天的陳條,大小諸事都要向天子迴稟。天子有時掏掏耳朵,尚且能夠聽清,有時就不怎麽靈光了。一場朝會大約持續兩個時辰,殿宇一角燃著線香用來計時,眾臣不時瞄上一瞄,太傅和宗正等更是捏緊了心,像罪犯等待裁決,等候最後的那道詔令。

    大司農終於呈報完了今冬的軍國用度,天子舒展廣袖緩聲開口,“朕有政命,欲昭告天下。”

    眾臣立刻一凜,紛紛起身,執著笏板長揖下去。太傅幾乎感受到了絕望,兩手顫抖著,緊緊閉上了眼睛。

    天子在幄帳下負手踱步,奇怪的是沒有下令常侍郎宣讀聖旨,而是自己口述,一字一句道:“丞相久不在朝,朝中萬機事務亟待協理,今以司直湯彧為相,自此讚襄機務,與朕分憂。另擢令燕相如為大司馬大將軍,置官屬以理事,領銜內朝,預聞政事。闔國兵力分南北兩屬,南令太尉管轄,北以大將軍為首。虎符分四,太尉與大將軍各一,餘二皆由朕親自掌管。朕意已決,便不與諸君商議了,急令大將軍還朝,領命任職。”

    大司馬大將軍官職在丞相之上,對於朝上百官來說,燕相一向是輝煌的存在,隻要不封太子,其餘多高的官銜都可以接受。

    至於太傅和另外三位近臣,臉上的震驚簡直大得像磨盤——分明和前幾日製定的計劃不一樣了……不過無論如何,天子沒有禪位,這個轉機足以令他們痛哭流涕。太傅長籲了口氣,這刻居然發現燕相如是一員福將,哪怕他和天子斷袖斷得難分難解,他也不會再反對了

    。十六歲的少年人,要統領天下哪有那麽簡單!少帝需要一個堅實的肩膀攀附,別人都靠不住,唯有大司馬大將軍,關係不一般,輔佐起來當然全心全力。但是轉頭再想想,此人也是不要臉出境界了,對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都能下得去手,嘖嘖嘖!

    朝散了,最後立魏王世子為帝的詔命也沒有頒布。太傅帶著宗正等興匆匆趕往路寢,恰逢少帝立於溫爐前,麵上一派安詳地看著淡藍的火舌在詔書上蔓延。縑帛的經緯漸漸扭曲,先是字,後是璽印,到底變成了一蓬火,消失不見了。

    三位臣僚看著詔書付之一炬,終於把心放迴了肚子裏,追問少帝:“陛下如何忽然改主意了?”

    她從禦案上拿起一方細絹遞過來,“不知何時,魏王的封地變大了。我記得荊國已入公田,為什麽被魏王劃去一大塊,還在邊界駐了五萬魏軍?”

    太傅一臉震驚,“此大逆不道!”

    “可見我是小看了魏王。我一直以為他和大將軍交情頗好,那日千秋萬歲殿上他又極力維護我,我料他和其他皇叔不同,誰知……”扶微苦笑了下,“所幸得知及時,如果那道詔命發下去,想收就收不迴來了。懸崖勒馬,為時未晚。”

    太傅托了托手裏素紈,“這是大將軍發迴的?”

    她點了點頭,“大將軍人在北地,心在朝堂。”

    太傅雖然腹誹他愛權,但這次也很慶幸有他。如果魏王不像想象的那麽正派,社稷將來如何暫且不論,少帝的安危起碼是得不到保障了。還是眼下這樣好,少帝忙不過來,他來幫忙,萬一他想擅權,天子也不是擺設。如此互相製衡,可物盡其用,既不可惜了少帝,也不荒廢燕相如滿身的才學。

    扶微開始等他還朝,既然委以重任,又明確下了召迴令,他敢不迴來,她就派人把他押迴來。她日日如坐針氈,等了大半個月,朝堂上等來了魏王一家先後暴斃的消息。據說北地忽發“傳屍”,魏王一家皆染上了惡疾。大將軍前去查看,無一人得免,所以具書上表,告知朝廷。

    扶微心裏是知道的,畢竟以皇帝之名多造殺戮,對她沒有任何好處,因此消息到了,她無非大大感慨了一番。

    “魏王忠勇,然天妒英才,令人扼腕。”她輕輕撫摩著盤龍飛燕牌,皺眉道,“傳屍之疾,朕小時候聽說過,就是俗稱的勞瘵。漸就頓滯,以至於死,死後複傳之旁人,乃至滅門……著實可怖。”

    朝野提起惡疾便人人自危,誰也不關心魏

    王一家的死因到底是什麽,匆匆向上拱手,懇請天子一定要重視,莫讓病勢蔓延。

    熙和帝點頭不迭,“諸君放心,朕會傳令各州刺史嚴加督辦的。好在眼下天寒,病勢尚可控製……屍首深深掩埋,魏王府就封了吧,以免再有人遭難。”轉頭問官署司馬,“大將軍可從北地動身?”

    司馬道是,“今日是第五日了,隻因極寒之地行路艱難,比之其他三季耗時要長一些。不過上了秦直道就好多了,眼看要開春,料想再有個把月,便可抵京了。”

    再過個把月,恰逢春暖花開的時節。也好,那個時候他入京,就可看到滿城新氣象,一定比北方不毛之地更令人眷戀。

    接下來的日子,她仿佛等待夫君凱旋的小婦人,忐忑又滿懷期待。一年沒見到他了,不知他現在的心境變了沒有。當初燕氏十三人的死,還對她耿耿於懷嗎?總算他心裏有她,在她不知情的時候為她掃清障礙,可見並非全無感情。如今他迴來了,她頓時有了底氣,再也不必孤伶伶獨自坐在朝堂上,動輒看著外麵的天幕發呆了。

    有了盼頭,辦事便愈發精神,一日入台閣,與諸臣商議平推,“大殷與周邊各國貿易往來日益頻繁,富商大賈中不乏奸猾者,囤積居奇,抬高貨價,使朝廷與百姓俱受損。朕欲在各大州郡設立官衙,以掌物價……”話還沒說完,建業從門外跑了進來,一聲主公喊得又響又脆。

    她不悅,蹙眉道:“大唿小叫,哪裏來的規矩!”

    建業顧不上天子責怪,迴身往外指,“大將軍前鋒先行進京稟告,大將軍乘駕已到扶風了。”

    她站起來,心頭激蕩幾乎窒息,礙於眾目睽睽不能歡唿雀躍,隻得勉強忍耐著,含笑道:“朕曾許諾,待大將軍返京,出城十裏相迎的。”

    太傅忙道:“臣即刻傳令太仆卿準備天子出行鹵簿,臣等隨主上一同迎接大司馬大將軍。”

    她擺了擺袖,“不必,大將軍不喜歡過大的陣仗,朕去即可。諸位繼續商議,擬定員吏名單,以便及早遣赴州郡。”

    “諾。”眾臣俯首領命,待直起腰來,天子早就跑得沒了蹤影。

    扶微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奔跑了,她穿行在宮牆夾道裏,怨怪明光殿離章德殿太遠,跑得她胸口生疼。迴到燕寢翻箱倒櫃,找她覺得最好看的那件柳色深衣穿上,收拾停當到鏡前照照,唯恐自己氣色不好,還薄薄敷了一層粉,擦了淡淡的口脂。反正已經公開宣稱自己是斷袖了,稍微打扮一

    下也沒什麽難以理解的。就是帶累了他,迴來大概要麵對滿朝文武怪誕的目光了。

    見了先賠個罪好了,她兀自思量著,登上了金根車。金根車以金玉裝飾,前駕六馬,後隨五時副車,是頗為豪奢的帝王乘輦。然而法駕的儀仗並沒有準確按照規製來,她下令從簡,由幾位侍中參乘,急急趕出了春明門。

    出城十裏,正是一路繁花。陌上青草依依,天邊有乳燕翻飛。她坐在車裏,聽見自己雷鳴般的心跳,伴隨微微的牽痛,他不來,這種牽痛就不會停止。

    她緊緊攥起兩手,半是甜蜜半是憂愁,甚至比上次春日踏青時還要緊張。靠在窗口向外探望,遠遠聽見大道盡頭有鈴聲不斷。她急忙起身下車,終於看見十幾匹疾馳的駿馬颯遝而來,為首的人身後抖篷招展,像天邊燃燒的怒雲。

    她忽然哭出來,忍也忍不住的抽泣。知道自己現在肯定很醜,恐怕把粉也衝散了……可是又如何呢,就算此刻死了,也沒有什麽遺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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