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想因謀反遭萬世唾罵,就必須師出有名。敬王與太後聯手,正大光明的理由便是太子長子。結果現在被釜底抽薪了,那支箭刺穿了靈均,連帶著起事成功後所有的得意和狂喜一起,齊齊癱倒在了地上。太後的嗓音如同尖細的竹篙,筆直地豎到半空中去——

    “燕相如,你殺了文帝嫡孫,你是大殷的千古罪人!”

    熊熊火焰在他眼裏跳動,他掃視在場眾人,冷笑道:“諸君難道相信梁太後的鬼話嗎?皇太子之子、文帝嫡孫?真虧得長了這麽個了不起的腦子,連這樣荒誕的理由也能編出來!”他挎著弓臂,指了指倒地不起的靈均,“諸位王侯都是見過薑太子的,太子體弱,一向多病,十六歲暴斃之前能令梁寶林有孕,生出這麽個兒子來,可是出奇跡了。彼時文帝尚且在世,若太子果真有遺孤,何必偷偷養在長門宮內,難道文帝還能不容嗎?其二,皇後乃孤養女,自聶韞陣亡,孤就將他們姐弟收養在月半裏的別業。皇後生性靦腆,不愛見外人,但溫婉純良,是上佳的中宮人選。她與其弟乃是雙生,麵貌雖像,性情卻是天壤之別。這個人……並不是皇後,而是嗣了秺侯爵位的阿弟。”他彎下腰道,“孤不知,他們是用什麽樣的花言巧語,騙得你殘害了自己的親姐。但有一點孤能夠確定,你是聶韞的兒子,千真萬確。”

    靈均頹敗的臉上湧起無邊的迷茫來,口中的血噴湧而出,他艱難地抬袖擦拭,太多太多,已經擦不完了。後來隻是定定看著他,拚盡最後一絲力氣,抓住了他的袍角,“你騙人!”

    自己教導的學生,落得這樣的下場,真是令人唏噓。他還記得那個舉著草蚱蜢,站在屋角的孩子。聶氏的族親將他們姐弟委托給他,他和姐姐手牽著手走過來,仰起頭問,“你是我們的新阿翁嗎”。他垂手撫了撫他的丱發,柔軟的觸感到現在還縈繞在指尖。

    事已至此,再迴過頭來想,也許從一開始就錯了,不該讓他隨王伴駕。他和上官照其實有點像,一樣的無路可退。獨走懸崖的時候聽信了別人的謊話,自己給自己編織了一個華麗的夢,到頭來一場空。就算他們謀反成功,他在帝位上也坐不長久。

    梁太後貪婪,寧願扶植外人,以求梁氏的輝煌。如果她看得到塵埃落定後的局麵,就會發現一切都是為敬王作嫁衣裳,江山兜兜轉轉,依然會迴到源氏手上。他們都是過客,都是棋子,沒有用了,會被廢、被拋棄,就像喪家犬一樣。

    丞相蹲下來,憐憫地望著他,“你這麽聰明,怎麽會相信這些

    假話?如果太子薨時,梁寶林已經有孕,那麽太子長子的年紀應該比陛下大。為了一個空空的,並不屬於你的名分搭進了性命,究竟值不值得?”

    真相永遠是殘酷的,靈均頹然倒下去,陷入沉寂。丞相抬手,為他合上了眼。

    所以最後的結果出來了,既然皇後是假冒的,那麽少帝的身份就毋庸置疑。百官經曆了一場巔峰的廝殺,連王侯們都有些傻傻的。

    太後頭上的花釵在晚風裏簌簌輕顫,她不能接受現實,看了一眼被擒的敬王和斛律,尖聲向滿朝文武大叫:“她是個女人!是個女人!你們為什麽不相信我?”

    看看這鋪天蓋地的人馬吧,這個時候誰手上有兵,誰的話就是真理。太後瘋了一樣挨個搖撼皇叔們,燕王和臨淄王唯恐引火燒身,慌忙把她推開了。

    丞相厭惡地調開視線,指了指跪地的侍禦和黃門,“長禦等人護主不力,令中宮蒙冤枉死,一概斬殺。”又掃了眼濫竽充數立在百官之中的內謁者令,“你竟還站著?皇後私府令與你難辭其咎,押入掖庭獄,嚴加審問。至於皇太後,奪宮篡權,罪無可恕……”他向扶微抱拳,“如何處置,聽憑陛下發落。”

    眾人看向少帝,錦衣侯連崢苦口婆心,想把那顆頭顱從天子懷裏騙出來,結果毫無作用。天子收緊了雙臂,思維卻是清晰的,“太後終是國母,太後可對朕不仁,朕卻不可對她不義。命人將她送迴永安宮,朕還有好些話,要當麵向她討教。”

    大勢已去,敗了無非是一條命罷了。梁太後的笑依然帶著譏諷,“源扶微,你得騙盡天下人,卻騙不過我。我會看著你,如何在這帝位上長久坐下去。”

    扶微的臉上早就沒了喜怒,她並未理睬她,提起鹿盧劍朝斛律普照走去。斛律是武將,骨子裏有不屈的精神,即便被人禁錮了手腳,也還在不停反抗。她冷冷看他,執劍,把鋒利的劍首抵在了他的咽喉上。

    “子清,朕一直很相信你,直到今日宮變之前,你和阿照還是朕最得力的近臣。朕虧待過你麽?阿照虧待過你麽?你舉劍砍下他頭顱的時候,心裏難道不難過嗎?”她示意他看懷裏這張了無生氣的臉,“他曾經和我說過,現在同子清相處的時間,比和家裏人還多。他是真的把你當成了親兄弟,可你卻……殺了他。”

    斛律的臉上終於流露出一點愧色,避開她的視線說:“臣敗了,無話可說,請陛下給臣一個痛快。”

    所有人都以為天子不會動手,或者會暫時留

    下他的命,等到上官照的喪禮上,再以他的血祭奠亡靈。可是都錯了,天子睚眥必報,恨到了極處痛下殺手,絲毫不會手軟。

    那把象征皇權的鹿盧劍噗地刺進了斛律的胸膛,她低頭對阿照說:“你看見了嗎,我替你報仇了。”然後輪到了一旁嚇癱的敬王源表。

    “奪蜀國國號,除敬王爵位。源表滿門連同妻族母族,一並誅殺。明日午時三刻,將源表押至牛馬市,處腰斬。”她傳完了令,迴身提袍,踏上台階,一字一句道,“朕本想做個仁君,如今仁君做不成了,做個暴君也沒什麽。人至善,則遭人欺,自朕即位以來,多少次暗湧澎湃,連朕也數不清了。總有人覬覦這天下,欲取朕而代之。現在朕就站在這裏,諸位皇叔,諸位族親,誰若不服,大可站出來一較高下。”她的目光淒清地流淌過每一張臉,“不要再玩把戲了,朕願為帝,朕便永遠都是皇帝;若有朝一日朕厭倦了,也沒有人留得住朕,爾等急什麽?敬王今天的下場,諸君都看見了,不能說是殺雞儆猴,隻是想讓諸君看一看,反朕者是什麽下場。”

    於是在場的皇親國戚和文武大臣們紛紛舒袖拱手,向上長揖,“陛下聖裁決斷,臣等無不賓服。”

    她放眼看,千秋萬歲殿前剛剛經曆了一場浩劫,原本用作國宴的地方已經變成了屠宰場。她站了許久,忽然身上發冷,疑心這一切全是她的一場噩夢。可是阿照的頭顱在這裏,她顫抖著雙手撫摩他的臉,冰涼的,寒意透骨。她終於忍不住抽泣起來,豆大的淚滴落在他臉上,可惜他再也不能在她身旁,溫聲勸解“阿嬰別哭”了。

    混亂和驚惶慢慢散去,兵退了,臣僚也散了,今年的太後千秋,真是過得別開生麵。

    天子捧著侍中的頭顱不放手,總不是辦法,建業得錦衣侯授意,上前喚了聲主公,“讓上官侍中身首歸一吧,這麽長時候了,再不放迴去,怕他在底下看不清路。”

    她站在空曠的天街上嚎啕大哭起來,失控的,全然不顧天子的威儀。忍到這時才宣泄痛苦,想必心早就碎成沫子了吧。

    建業等了很久,等她平息,才牽起自己的袍裾來接。她把阿照放上去,悵然囑咐:“傳令太仆寺,羽葆鼓吹、大輅麾幢,以軍禮為關內侯舉殯。追諡關內侯為汲侯,平昌侯之孫中擇一人,嗣汲侯爵。”

    “諾。”建業領命,匆匆往青瑣門上去了。

    春夜裏風很大,吹得她的衣袍淩空飛舞,人都走完了,空空的廣場上僅餘她和丞相及連崢三人。

    連崢朝丞相努嘴,暗示他過去勸慰,他卻緊抿著唇,一步都未挪動。

    扶微轉過身來,就著石亭子裏殘餘的火光看向他,“相父來前,必定備受煎熬吧!要不要救那個殺了自己十三名族親的人,究竟值不值得勤王,深思熟慮良久。最後雖來了,卻是姍姍來遲,再遲一步,木便要成舟了。”

    他仍舊不語,她說得沒錯,來得遲,一則是為將反賊一網打盡。二則,他在進城前確實猶豫了,他舉棋不定,他心如刀割。畢竟十三條人命啊,都是他父族的家老。這些人全死了,燕氏麵臨的是土崩瓦解的命運,和滅族又有什麽分別?愛情走到這一步,真是可悲,他沒想到自己英雄一世,會因一個情字弄得家破人亡。

    她不是普通的姑娘,她文韜武略,殺伐決斷。對於燕氏十三人的死,他看得很透徹,這個當口她再嗜殺,也不會動他們。必然是有人矯詔,借刀殺人,試圖徹底斷絕他勤王的念頭。可是她不殺伯仁,伯仁卻因她而死,如果不是為了奪權,怎麽會牽扯上燕氏?世家大族與王侯有來往不是什麽新鮮事,到了她這裏,卻大書特書,還是因為她不相信任何人,包括他。

    他走到她麵前,矮著身子,卑微地問她:“阿嬰,你愛過我嗎?”

    她抬起頭來,目光滿含驚異和委屈,然而一瞬又淡了,點頭說:“我愛過你,曾經非常愛你。我沒有資格怨怪你,我隻是恨我自己,是我的愚蠢,害死了燕氏十三人,還有阿照。你怨不怨我,我不知道,我要告訴你的是,那道密令不是我下的,我相信以你的才智,一定梳理得清其中原委。”

    愛過,曾經非常愛,所以現在已經打算做了斷了吧?丞相像泥塑一樣垂袖站著,“我都知道,不需你解釋。如此……還是來談談你我吧。”

    沒有劍拔弩張,更沒有無盡的責難,旁觀的連崢是第一次看到這樣吵架的情侶——你的家人死了,我的摯友也因你的觀望不在了,你我何去何從,接下來好好商量一下。

    太聰明太冷靜的兩個人,知道大喊大叫解決不了問題,於是選擇最省力的辦法。心平氣和的,好也罷,歹也罷,商量妥當了,就照計劃進行。但是他們忘了慧極必傷的道理,連崢在邊上幹著急,插不上話,隻好搓著手團團轉。

    “我知道,你過不了家老被殺那關。終歸是血脈相連的親人,即便你不在族中,也改變不了你的出身。”

    丞相說是,“我在宮城外猶豫,甚至興起過袖手旁觀的念頭。所以我來遲了,以至上官

    照被殺,你的身世幾乎大白於天下,雖最後力挽狂瀾,但你不能原諒我。”

    她微微側過臉,空洞的一雙眼,望向千秋萬歲殿前的金鼓,“我們都有錯,造成了無數的死傷,過失無法彌補。無論如何,我要謝謝你,緊要關頭還是來了。”

    他的笑容苦澀,唇角扭曲的線條,知道他究竟承擔了多大的痛苦。

    “因為我對你的愛,遠遠超過你對我的。連崢很久以前曾經說過,今日我對你的感情不屑一顧,來日必會以百倍的望洋興歎作為懲罰,他說得沒錯。”

    她眼裏噙著淚,一片模糊中仰首望他,“所以現在後悔了,是嗎?”

    他叩心泣血,還是退後了一步,“不悔經行處,隻恨太匆匆。”

    她咬著牙想忍住哭,可是眼淚決堤,“我知道,我終究是個孤家寡人,這是我的命。”從腰上解下那麵玉佩,雙手承托著送到他麵前,“物歸原主。多謝郎君,曾經贈我無邊的狂喜。”

    多餘的話已經沒有必要再說了,就這樣,吵吵嚷嚷開始,安安靜靜結束。

    不舍嗎?太不舍了,他目送她孤單的身影慢慢走遠,沒有人知道他有多愛她。可是愛又如何,人活一世,不是隻有愛情。

    連崢看不得他們這樣彼此折磨,想勸解老友兩句,待要張口,卻看見他早就淚流成河。他這一哭,簡直把他嚇傻了,和他認識那麽多年,從沒見過他這麽失態。拚了性命進宮勤王,叛亂平定了,兩個人之間又鬧得不歡而散,何必呢。

    他在丞相肩上拍了拍,“如淳,因人算計為難自己,愚不可及。”

    他轉身往宮門上走,嗓音冷若冰霜,“闔族十三人斬首棄市,換做是你,可以當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嗎?我的一場錯愛,連累了滿門,我連死的心都有。”

    他受到了巨大的打擊,思維混亂了。連崢跟在他身後糾正:“連累滿門的不是你們的愛情,是權力,你不要因此遷怒,她的心裏也不好受。你身邊尚且有我相陪,她呢?這長夜叫她怎麽過?”

    他腳下慢慢停頓,熬得心都要碎了,良久方道:“她不像你想象的那麽脆弱,今晚過後,她又是堂堂的天子,從今往後誰也不敢質疑她了,她有自保的能力。我和她,還是應當分開各自冷靜,你不要勸我,再勸我,我就要殺人了。”他快步跑出朱雀門,躍馬揚鞭,衝進了黑暗裏。

    他以為她很堅強,那是因為她從來沒有遇到過令她生不如死的變故。她獨

    自坐在寢台上,素紈帳外燈樹璀璨,照不進她心裏。緣起緣滅,半點都不由人。熱鬧的時候,阿照來了,斛律來了,靈均也來了,不管真情還是假意,至少她的周圍有人氣。現在呢,兩位侍中、她的皇後,還有她一直視作親人的太後,死的死,叛的叛,她什麽都沒剩下。兩手抓著權力又有什麽用?都是空的!

    她覺得自己心裏長出壞疽來了,痛得碰都不敢碰。和丞相的愛情也到此為止,她的前途一片晦暗,她已經不知道應該怎麽走了。

    好難受,她有些喘不過氣。好累,可是腦子是活的,風車一樣轉動,停不下來,睡不著。她支起身子,拖著沉重的身軀到妝台前翻找,找出了阿照送給她的木簪,緊緊攥在手裏。慢騰騰迴到寢台上,撩起袖子,在小臂上來迴切割。簪子的前端是鈍口,摩擦的次數多了也會皮開肉綻。她看著血從肌理間滲出來,汩汩往下流淌,這裏痛了,心裏的痛會轉移,這樣就好多了。

    第二天放下袖子,她依舊能夠決策千裏。

    太傅和宗正來麵見,說話有點吞吞吐吐的。扶微看了他們一眼,笑道:“怎麽,老師和丁正還沒從昨日的變故中掙脫出來?事情已經過去了,我遇上的這些和祖輩比起來,算得上什麽!”

    太傅長歎:“陛下有這樣心胸,臣等就放心了。隻因昨夜的事,來得實在太突然……”

    “臣倒不這麽認為。”宗正道,“京裏早前流傳那樣的謠言,可見是蓄謀已久。臣懷疑過很多人,唯獨沒想到敬王。還有梁太後……陛下打算如何處置她?”

    扶微遲遲嗯了聲,“丁正說,我應當如何了結此事?”

    丁百藥道:“太後無道,助紂為虐,大殷雖無廢太後的先例,但她作孽太深,陛下開此先河也未為不可。”

    廢了太後,讓史官在史記裏記下一筆,就算她占足了理,也會給後世留下話柄。她緩緩搖頭,“不急,我另有主張。”

    太傅掖著手道:“先帝升遐後,這輩的王侯有五位。如今敬王和荊王俱已伏誅,剩下燕王、臨淄王及定城侯,陛下可放心?”

    這倒不是多大的問題,畢竟王國都分割成了大小不等的侯國,兵力也漸漸分散,如果還有疑慮,朝中派人監理國政就是了。叫她放心不下的,是尚且沒有子弟瓜分的土地。

    “隻傳子孫,是我想得不周全。命尚書台追加旨意,推恩不拘手足,兄弟之間有未得祖蔭者……”

    話沒說完,尚書仆射從門上

    進來,滿臉凝重向上拱手,“京兆府傳話入宮,京兆尹魏時行今早……自戮了。”

    她手裏的朱筆應聲落下來,在麵前的絹帛上濺出了一串破碎的墨跡,直起身問:“如何?還能活嗎?”

    孫謨緩緩搖頭,“他是引罪,不願罪及家小。員吏發現時已經氣絕多時,遂匆匆報至台閣。”

    榮辱禍福須臾之間,這就是官場。扶微垮下了腰,失神地靠向憑幾,“他本不用死的……”

    隻是她不知道,他是聽信了皇後的那句話,才將燕氏牽扯在荊王案內的。本意是為少帝,但一道假詔騙他把那些人殺盡了,事後天子必然會降罪,丞相必然會報複,思來想去料定沒有出路,便唯有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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