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時行押解荊王入京,人被送進了官署大獄,待一切安頓好後,即刻將準備好的奏疏陳至少帝麵前。

    幄帳裏的少帝將簡牘打開,寥寥掃了一眼,“魏卿辛苦了,自白露日起追查此案,到今日整三個月。大年下的走在路上,冷落了家中老小,既然返京了,好好歇息兩日,再行審辦不遲。”

    魏時行俯身作揖,“臣得陛下賞識,從廷尉正官遷京兆尹,陛下知遇之恩,臣報之不盡。”君臣相見,除了公務之外,自然也要走走人情,他掖著兩手,目光溫煦地打量少帝,“陛下近來一切安好否?臣觀陛下氣色頗佳,想必朝中大勢已定了吧?”

    少帝唔了聲,“朕躬安。魏卿離朝在外,不知道其中經過,倒也沒有太大的風浪,順順利利將六璽收迴來了。”

    魏時行笑道:“臣已經聽說了,恭喜陛下。終究江山是源氏江山,陛下業已大婚,且年滿十六,丞相縱然不情願,也不能扣住印璽不放。隻是陛下可曾聽過打蛇不死,自遺其害的俗語?燕相可封駁諫諍,手裏又攥著京畿兵權,對陛下來說隱患依舊,不可不防。”

    一旁陪參的太傅也附議,“六璽收迴,隻是成功的一小步,在臣看來是相權與皇權平分秋色,燕相仍可掣肘陛下。陛下是否想過,徹底將那些威脅自身的人打掃幹淨?丞相賓服,隻是暫時沒有等到好的時機,一旦他起念,陛下拿什麽來壓製他?一位手中沒有軍權的帝王,如何能真正執掌江山?陛下曾說要重設八校尉的,現在怎麽不提了呢?”

    少帝皺了皺眉,自己不想辦的事,被人催促著,會令她心生反感。可是不能發脾氣,因為發作起來難免讓親信重臣們有想法,弄巧成拙就不好了。

    她歎了口氣,“這兩日官員任免太頻繁,恐怕朝野上下人心不安。八校尉要重設,需要有信得及的武將,我剛親政,人員需考績,才能掌握他們的能力。校尉官職雖不高,但可力壓千鈞,因此馬虎不得。”

    太傅耷拉著嘴角不說話了,魏時行道:“陛下的顧慮臣明白,如果盲目調動,弄得兩軍動蕩,代價太大。一動不如一靜,臣以為陛下可從別處入手,將燕相手中大權如數清剿。”他一麵說,一麵從袖中抽出一卷綁有紅綢的簡牘,“陛下要中興大殷,便不可被人束縛手腳。這是燕氏家老罪行,臣細查過,的確和荊王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其實百年望族與所居地的官紳有來往,這是人之常情。誰也不能僅靠名聲活著,要維護,要擴大,官場上就得有人保駕護航

    。荊王是文帝的兒子,血統高貴,出身輝煌,如果說燕氏和荊王官署毫無來往,那才是真的不正常。

    她低頭撫觸簡牘,“魏卿有什麽想法,盡可知無不言。”

    “那要看陛下的意思。”魏時行道,“僅靠燕氏和相國那點細若遊絲的牽絆,不足以將燕相拉下馬。辦事需提綱挈領,才能避免走不必要的彎路。最好的辦法就是將燕氏和丞相捆綁在一起,如此一損俱損,陛下就有充足的理由隨心處置他。”

    少帝沉默下來,思忖了良久。兩卷奏疏放在麵前,她必須擇其一,要麽單處置荊王,要麽一網打盡。

    覆蓋著虎紋袖緣的手舉起來,指尖在兩者之間遊移,略猶豫了下,還是拿起那卷綁著紅綢的簡牘,放進了朝議所用的漆案上。

    太傅和魏時行相視,俱鬆了口氣。

    “我要你彈劾丞相,但我暫且不會處置他。八校尉裏先填充屯騎和步兵兩校尉,如此加上長水和胡騎,我手上有四人,可以同丞相分庭抗禮。”她的臉色慢慢變得陰鬱,“眼下另有一件要緊的事,令朕十分不悅——雌凰雌凰入德陽,老師和魏卿可曾聽說?”

    德陽是北宮正殿,用作秋冬視朝,甚至比南宮卻非殿的規格更高。雌凰飛進了德陽殿,那就說明陰陽顛倒,乾坤大亂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謠言,怎麽能任由它傳播!

    魏時行當即向上拱手,“臣返迴官署後,即刻調查此事。陛下不必因此心煩,容臣半個月時間,必定將散布謠言的人揪出來。”

    她悵然點頭,“惡言中傷,可見反心昭彰啊!”偏過身子讓他們細看,“難道朕果真像個女人嗎?”

    這話立刻引得兩位重臣大驚,“陛下尚未弱冠,加之日夜憂心國政,略顯清臒了些,哪裏就像個女人了?”

    說得沒錯,人吃五穀雜糧,有的人少年白發,有的人將近而立還是一副後生相,怎麽能一概而論。少帝摸了摸自己的臉,忽然嗤笑了一聲,“這些人還真是費盡心機,朕是女人,江山便不由朕來坐了,然後諸侯瓜分,各行其政……為一己私欲連蒼生都不顧,其心可誅!”

    魏時行沒有見過少帝咬牙切齒的樣子,天子震怒果真令人心驚。從路寢裏退出來後太傅還在囑咐他,“這件事絕不簡單,魏尹查辦時不可手軟。上給了君這樣的權力,君就要為上分憂。鬧得大些不怕,隻要將始作俑者拿住,就算天翻地覆,也是值得的。”

    魏時行官運亨通,對少帝的提拔自然是感

    激不盡。加上新官上任正需立威,便向太傅抱拳道:“恩師放心,學生自有辦法。”

    他所謂的辦法,是檢舉揭發。市井裏但凡和這個謠言有關的人,全部都被拘押了起來。源頭在哪裏,一個接一個往上摸查。扶微坐在禁中,雖然不出宮,但也聽得見民間的聲音,據說一時人心惶惶,流言倒確實逐漸平息了。可她知道,這僅僅是個前奏,就像打仗,擂鼓以振士氣,後麵才是千軍萬馬。

    天氣慢慢暖和起來,熏風吹得人周身舒坦。她站在章德殿的花壇前,今年桃樹上的花,比往年豔麗了許多。她轉頭問上官照,“你說天下百姓,能不能接受一個女人當皇帝?”

    上官照很驚訝,“陛下怎麽想起問這個?何來的女人?那都是奸人惡意散播的讕言。”

    是不是讕言,其實彼此心知肚明。她笑了笑,“不管多有抱負,不管做得多好,女人就是女人,女人不能當皇帝。我近來在想,現在還能以尚未弱冠當借口,再過五年,我該怎麽辦?我永遠長不出胡子和喉結,如果滿朝文武無法認同,我能否順利退位,還要看造化。”

    上官照見過她女裝時候的模樣,美麗的人,即便穿著男人的冠冕,也無法混淆性別。年幼可以搪塞,成年後不管怎麽偽裝,都會被人一眼認出來。這是不容迴避的難題,而且似乎無法可解。

    他不知怎麽迴答,她哀聲歎氣:“我阿翁到底是怎麽想的呢,當初他撒一個謊,如今我必須拿十個百個謊來掩蓋。子不言父之過,可我覺得他這件事辦錯了,後患無窮。”

    正說著,忽然見黃門從廊廡下匆匆跑過來。到了近前躬身迴稟,說太後在濯龍園設了小席,請陛下移駕賞樂。

    既然相請,不能不賞臉。她去前做好了準備,敬侯曾孫的職務是繞不過去了。果真是這樣的,太後先請她賞曲,一女郎懷抱琵琶彈《六幺》,字字從心,惻惻動情地哼唱,“我與你種著火,留著殘燈”。太後便在那婉轉的歌聲裏舊事重提,再為孫輩討官。

    一個官職,其實不值什麽,但如此執著,就叫人心裏不大痛快了。扶微不是那種鬧心就上臉的人,她有城府,即便心有芥蒂,麵上依然溫厚,“是臣的不是,反倒叫母親再三地提點臣。關於敬候曾孫任羽林中郎將一事,請母親放心,臣迴頭就傳令台閣,命他們擬寫手諭。”

    梁太後滿意了,含笑道:“如此甚好,我也是為陛下著想。宮城乃社稷中樞,常年由外人掌控,怎麽能夠安心?如今換了自家人,陛下就

    可後顧無憂了。”

    扶微隻管陪笑臉,頓了頓複道:“臣已經下了賜婚詔書,母親都知道了吧?”

    太後頷首,“我本以為翁主會進宮謝恩的,沒想到她竟病了……”

    扶微抬眼看向太後,笑吟吟問:“母親怎麽知道她病了?”

    太後哦了聲,“她終究是宗室,父母家人又都不在了,過陣子要成婚,我也應當盡一分心力。見她不來,我著人去了翁主府,說是病了,不見客。”

    扶微低下頭,不再言其他,又延挨會兒,從濯龍園退了出來。

    最近的太後,似乎有些不尋常。以前她是個不喜歡招攬政事的人,也因為先帝晏駕後有三位輔政大臣主持朝政,沒有人請她臨朝稱製,她在永安宮頤養天年,一向安安靜靜,鮮少和外界接觸。眼下得知她親政了,不再需要任何人掌左,她便開始提拔外戚,想必是因為和少帝說話,要比和丞相說話容易得多吧!

    說起丞相,有些想他,初二之後談的都是政事,沒有機會和他獨處。外麵風言風語滿天飛,總要避個嫌。當著百官的麵必須裝模作樣,誰知道她遠遠看著他,流了多少哈喇子。

    “上丞相官署,我要同相父談談羽林中郎將的委任。”她轉頭對斛律普照說,有點解釋的意味。身邊自然沒人會攔阻她,她出了北宮朱雀門一直往南,兜兜轉轉進了官署。

    長史來迎,說丞相在蘭台查閱典籍,她也不急躁,“正好我打算去雲台看看,那就上西宮吧。”

    雲台在白虎門內,是皇帝的藏寶室,用以陳放曆代天子的收藏。蘭台在雲台之北,是宮廷內最大的藏書館。上次敬王搜羅來的兩萬多冊書,都被送到那裏去了,冬至之後她一直很忙,也沒有抽出時間再去逛逛。

    學富五車的丞相腹有詩書,依舊敏而好學。她背著手,一搖三晃登上了複道。春日禦城的風光大好,站在高處遠望,看見鱗次櫛比的屋舍間有簇簇桃花綻放,數量太多了,一片連著一片的水紅色,像無處不彌漫的雲霞。

    蘭台書庫有專供辦公的地方,書架深深處辟出半間屋子,設了兩張書案,案上有刀筆,以備修改謬誤之用。她由令史引領著,找到了坐在案前翻閱郡縣計簿的丞相。

    丞相聽見腳步聲抬頭,看見她有些驚訝,忙起身長揖。她擺袖請他免禮,“我剛從北宮來,太後又提及擢升敬侯曾孫的事,我已經應允了。”

    丞相不語,微微蹙眉。窗外一道春光打在他

    肩頭的夔首雲紋上,怒張的兩眼,呲目欲裂。

    令史見天子與丞相議政,行禮退了出去。她掖著兩袖在重席上踱步,低聲道:“有些事,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總覺得雲霧層層,看不透徹。或許是我過去太執拗了,努力想讓一切按照我的想法進行,壓抑得太過,發作不出來,反而弄得自己被動。”

    丞相極慢地點頭,“上可是窺破了什麽?”

    她道:“不能說窺破,多留個心眼罷了。宮裏的事相父不必操心,我自己能夠解決,另外還有一件事,要同你說。昨天魏時行迴京複命,把荊王一案的卷宗送到我手裏了。”

    他嗯了聲,“臣知道,參奏燕氏和荊王有牽扯,彈劾臣是燕氏背後的主使。”

    她一聽,臉拉得八丈長,“我禦前的人,到底有幾個是你安插的眼線?我可是皇帝,你監視我,是犯了大罪的。”

    他不以為然,“上忌憚嗎?難道有事要背著臣,不想讓臣知道?”他旋過身,把竹簡卷起來,放迴了原來的書架上,淡聲道,“臣這麽做,並不為控製陛下施政,隻是為給自己一個保障。要不然哪裏能知道陛下今天摸了誰的手,明天又不肯走路,讓誰背迴了燕寢?”

    她牙酸似的,嘶地吸了口氣,“我什麽時候不願走路,讓人背迴去了?我又不是孩子!那次是因為對外宣稱扭傷了腳,你別想誣陷我。”

    他迴頭衝她撇嘴一笑,“是嗎?”

    她白了他一眼,“醋甕,燕六郎。”

    丞相臉色大變,“你又這麽說!不許說!”

    她朝他吐了吐舌頭,“我會說一輩子的,誰讓你被我逮住把柄了。”

    丞相心潮澎湃,氣得胸口生疼。再一想自己雄風不振,受她嘲笑無法反駁,隻好忍了。於是識趣地換了個話題,“那麽陛下打算如何處置此事呢?臣是說燕氏那件事。”

    她倚著窗口朝外看,北麵是阿閣,用來檢閱禁軍的地方。闊大的樓闕建得很巍峨,幾乎看不到皇後的長秋宮。

    “源娢那裏,他們是再也聯係不上了,也許以為你發現了端倪,會暫時觀望;也許會惱羞成怒,進而孤注一擲。”她靠著直欞,眯眼看他,“如果我說,我想誘敵深入,相父有異議麽?”

    他垂著兩手,廣袖垂委在地,她的用意甚至不必深究,立刻便明白了,“交出六璽尚且不夠,你還惦記我手中的兵權,是嗎?”

    他一語道破,她有點尷尬,“何

    必說得這麽難聽,上次是你自己授意我的,讓我排擠你,逼得你在朝中呆不下去了,那些宵小就會浮出水麵。”

    這個人,對自己有利的一切從來就不肯錯過。他說是,“臣是這麽打算,所以陛下開始著手安插親信,最後我就算重掌兩軍,也隻能拿迴一半兵權,是這樣吧?”

    找了這麽一個世事洞明的人,很傷腦筋。他要是笨一點,好糊弄一點,彼此就會更幸福。

    她踢了踢帷幕下用絲帶垂掛的銅墜子,“我也沒有全要,不是留了一半給你嘛。既可封駁我的政命,又能掌握京城一半兵權,曆朝的丞相,哪個有你這麽大的權勢?再說做人要講良心,我娶靈均花了兩萬金,你呢?你一毛不拔,還因為我安插兩位校尉,和我斤斤計較。”

    她滿臉吃虧上當的表情,他隻好一再忍讓,“罷了,你想安排便安排吧。過陣子我請命巡視全軍,朝裏的事,全由你自己決定。”

    她心頭一跳,“生氣了?”

    他說不是,“陛下現在已經足夠強大,再也不需臣監國了。臣記得同你說過,西域都護府這兩年風氣不好,都護膽小怕事,官員徇私舞弊。臣一直想整頓,但苦於鞭長莫及,無奈拖到了今天。”

    不管他怎麽說,她都能嗅出話裏失望的味道,當即又羞又愧,牽著他的袖子道:“我錯了,不該這樣,為了半數兵權鬧得兩個人生分,是我欠考慮。既然你不喜歡,校尉我就不換了,到底那些東西再重要,也不能同你比。”說著抱住他的腰,把臉埋進他懷裏,“不要生氣,不要去關外。你一走,我豈不是孤伶伶的一個人了嗎?想一想都覺得害怕,我不要分開。”

    她終究太年輕,再了不得,十年的依賴已經養成習慣,想戒掉,除非刮骨。

    他為了表示自己主意已定,口氣有點生硬,“不論早晚總要去一趟的,難道白放著西域門戶不管嗎?”

    “讓別人去。”她急急道,“朔方的事已經處置得差不多了,發一道旨意,讓太尉順道過去看看。”然而他還是顯得很猶豫,她頓時著惱了,“你究竟是如何?吃幹抹淨就想走?你一走,別怪我不守婦道,到時候你會哭的,我告訴你!”

    這話觸到他的底線了,他急赤白臉,又忌諱一牆之隔修史的官員,一把將她按在書架上,壓著嗓子恫嚇:“你敢!”

    “你走我就敢。”書架的棱角頂著她的背,她挺直脊梁,不屈地迴嘴,並且哼哼冷笑了兩聲。

    他牽起了

    一邊唇角,“你以為我不能奈你何?等我宰了聶靈均和上官照,看你怎麽不守婦道。”

    這人真是太惡毒了,她氣得咬牙,他眈眈和她對視著,鼻尖對著鼻尖,眼睫貼著眼睫。他故作兇悍,“上迴送進來的藥,連著喝了沒有?”

    她都不想搭理他,“和你有什麽相幹?你管我喝沒喝!”

    當然和他極有關係,好不容易謀求來的好藥,喝上七天可以安全一整年。丞相小心眼得很,上次的表現欠佳讓他耿耿於懷到今天,不論何時何地都在盤算如何擺脫六郎的稱號。奏疏裏的六和十四,他早已經不敢正視了,心病還須心藥醫,他也沒有征求她的意見,撩起她的玄裳,緊緊貼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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