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政之後總有一番宣言,她的口才不錯,老生常談的話,也可以說得豪情萬丈。丞相在下首靜靜聽著,之前與尚書台擬定的計劃,她開始一樣一樣逐步推行。魏時行尚在押解荊王迴京的路上,便已經被任命為京兆尹。京兆尹參與朝議,管轄禦城,其地位隱隱在右扶風和左馮翊之上。

    “以往各地大小案件皆匯總廷尉署,量之大,來不及審理,以至積壓、遺忘時有發生。朕冷眼看了多年,這個頑疾一定要治,唯一的辦法就是分流。改右內史為京兆尹,分原右內史東半部為其轄區,職比太守。另命其設獄,京城所屬範圍內的宗親及官員涉案,一應由其審辦。”少帝拍著憑幾的幾麵,蹙著眉,一字一句道,“先帝在時,已經將京城官署作了細化,但在朕看來,還不夠細,還有可詳盡的餘地。一官獨當,則百官屍位素餐,朝政如何良序進行?朕這麽做,一是體恤幾位重臣勞苦,二是為諸君的前程考慮。高官厚祿能者得之,原就天經地義。朕初初親政,亟需可用之才,盼朝野上下齊心協力,共創熙和盛世。”

    丞相靜靜聽著,與推恩令有異曲同工之妙,分解,然後掌控,少帝雄心勃勃,她的謀斷是不可估量的。說過的話,一樣一樣要做到,京兆尹可設刑獄,那就表示魏時行將是大殷曆史上第一位酷吏。魏時行此人喜怒不形於色,用法嚴峻,敢仗義執言,不得不說她看人的眼光很準。酷吏是懸在百官頭頂的一把刀,有了這把刀,少帝會如虎添翼,大權也會愈發穩固。

    丞相倒是樂於見她遊刃行走於權力巔峰的,即便她隨時有可能反咬他一口,他也感到驕傲。但人的心思太複雜,大權交出去了,兩手空空,不免反問自己,這樣的決定究竟對不對。不怕暗處的敵人有多強勁,怕的是她反複無常。權力使人膨脹,最後兩個人鬧得不歡而散,那就太對不起今天的付出了。

    還好,她並沒有提起分置八校尉,說明目前至少是顧念他的。如果京畿大都督帳下,另添八個心思各異的屬官,那麽將來調度起來,必然要費些周章的。

    今天的朝會,畢竟還是以朝賀為主,政事不必忙,可以等到七天後再詳議。放眼滿堂,百官皆穿朱紅的吉服,朝廷上下沉浸在節日的氣氛裏,少帝的心情也很舒暢。她笑了笑,“尚書台七日不奏事,每天排一人當值,日常政務可報,但一應壓後處理。諸君趁這好日子鬆散鬆散,以慰整年的辛苦忙碌。”

    眾臣謝恩,緩緩退出大殿,扶微坐在禦座上,並沒有挪動。丞相抬眼一顧,她也正望向他,笑是不能笑

    的,但是眼中萬千繾倦,隻有他能看得懂。

    辦成了一樁大事,近身的人都很高興,不害是毛小子,手舞足蹈著:“以後再也沒人能管著陛下了,陛下是天王老子,天下第一!”

    建業從他的帽子上摘下一朵臘梅來,“錯眼不見就作怪,這個戴花的毛病什麽時候能治好?你是禦前的人,往後還要隨侍陛下見外邦使節呢,這副尊容,別丟了陛下的臉。”

    開年的頭一天,百無禁忌,他們又為誰的眼睛更小爭執起來,扶微搖搖頭,撇下他們,走進了太後的永安宮。

    出乎預料,那位假翁主居然在。丞相後來曾經派人前往膠東探查,結果樣樣都能對得上榫頭。越是無懈可擊,便越是可疑,隻能證明背後的人花了大力氣,否則這位翁主的死而複生,也太有理可據了。

    朱錦幄帳裏的人見少帝駕臨,紛紛俯身稽首,“婢子敬賀正旦,伏祈陛下鴻氣東來,金甌永固。”

    她一向好脾氣,也客氣朝她們還禮,“敬賀正旦。長禦和侍禦們往年辛苦,太後賜帛,朕也準備了賞賜。”身後黃門抬著漆案進來,是實打實的賞金。就像給孩子分派壓歲錢似的,女官和宮婢們都有份。

    這就是少帝的討喜之處,今天沒有那麽多規矩,大家嘻笑著謝恩。她抬抬袖子讓她們免禮,進了幄帳向太後賀新禧,複問源娢:“翁主進宮,是獨來麽?”

    源娢跽在錦墊上,兩手端端正正壓於膝頭,聽到少帝的詢問,垂首道:“迴稟陛下,妾是獨來。到了北闕,本以為要請謁太後方能入禁中,沒想到妾已籍永安宮了,實在令罪妾感激涕零。”

    宮裏有這樣的慣例,太後和皇後所居宮掖建有專門的名籍,列在這名籍之上的人,可以輕鬆出入,不需逐層向上迴稟。太後一向周到,她原以為大不敬後假翁主會被拒之門外,沒想到竟料錯了。

    她輕笑,“翁主不必以罪妾自稱,我嚐說過,長沙王謀逆,罪不及翁主。”

    但她又是一通自責,對阿翁的罪過致歉又致歉,倒令扶微不太明白了,人死債消,還有什麽舊賬可翻的。

    太後笑眯眯坐在漆枰上,語氣十分和藹,“先前翁主同老身說起了上次拒見的顧慮,憐她一向漂泊在外,便不予追究了。今日是正旦,難得歡聚一堂,不要說那些掃興的話,剛才的朝會上,陛下是否果然親政了?”

    她道是,“六璽已經送入路寢,請母親放心。”

    太後撫著胸口好一聲

    長歎,“阿彌陀佛,就算是死了,我也有麵目見先帝了。”

    當初孤兒寡母受三位輔政大臣威逼的境遇曆曆在目,現在迴想起來,也是胸口絞痛,又驚又懼。好在雨過天晴了,扶微寬慰太後,“臣長大了,以後可以做得自己的主了,母親就放心吧。”

    太後欣慰地點頭,連連說甚好,更多關於丞相的話,礙於源娢在,也不便多說了。

    “我那日同陛下說起敬候曾孫的事,陛下可還記得?”

    年前因為六璽在丞相手裏,想任命官員必須要經過他的首肯,所以不太好辦。現在六璽歸位,太後便又想起舊事重提了。

    她微怔了下,心裏有些不快。何以這麽著急呢,禁中的禁衛放權給一個毫不了解的人,她是絕不放心的。

    她哦了聲,“臣記得,母親所提的是羽林中郎將一職。我才親政,確實有很多官員需要重新任免,但不可急進,倘或一夕之間動作太大,鬧得朝臣自危就不好了。請母親再稍待,容我徐徐圖之。何況眼下正是滿朝休沐的時候,就是想任命,也沒人好去傳旨。”

    太後臉上浮起失望的神情,隻得退了一步道好,“那就再等一等吧,不過另有一樁事要議。翁主剛才同我說起了她與丞相的婚事,陛下原是要為他們賜婚的,因丞相顧念翁主,所以一直拖到今日。眼下好事將近了……”太後複一笑,示意源娢道,“你自己同陛下說吧。”

    扶微聽了這話,之前的好心情都給破壞盡了。這個拓本的野心不小,居然真的想嫁丞相,要不是還需留著她引魚上鉤,她早就手起刀落結果她了。

    扶微看向她,裝得很替她高興,“有什麽話,盡管說吧。”

    源娢頗為靦腆,細聲道:“妾不敢瞞上,此次入京,就是為了與如淳再續前緣。不知上可聽說過妾與他的事,當初妾隨父進京,對他一見鍾情。彼時妾未及笄,他說會等妾長成的,可惜後來出了長沙反案,妾與他的聯係便斷了。後來再相見,妾的心裏也惴惴不安,唯恐他有了良配,妾高攀不上。可是前日,妾與他……”與他怎麽樣,滿麵通紅,再也說不下去了。

    這個樣子,大事恐怕不妙。扶微不是對男女之事一竅不通的人,避火圖看了好幾遍,和丞相隻差最後一步,其他該做的,她都預先操練過了。源娢這欲說還休的模樣,不是暗指他們有了肌膚之親,是什麽?

    她也沒待太後替她解說,壓壓手道:“朕心裏有數了,翁主的意思是,前日你們……敦倫

    了?”

    源娢無地自容,連太後都滿臉的尷尬,咳嗽一聲道:“既然事情到了這地步,陛下便為翁主做主吧。”

    扶微不知這位假翁主對她的事知道多少,當一個女人得知自己的男人和別人有染,是不是都會發狂?所以她一定在等著看她失態吧?她居然覺得有點好笑,丞相那人,要是那麽容易變節,今天的六璽便不會還給她。這招挑撥離間對她絲毫不起作用,她是半點也不會相信的。

    她摸了摸鼻子,“丞相此事辦得不太厚道,今日早朝上要是請婚,我當著滿朝文武便可以下令。隻是目下朝野休沐,連宗正卿都去漢中喝喜酒了,還請翁主稍安勿躁,再待兩日不遲。”

    太後卻言之鑿鑿,“陛下千萬不能忘了此事,一個不慎萬一有子,到時候令宗室蒙羞,就不好了。”

    扶微點頭不迭,“臣一定放在心上。”一麵難堪地歪著脖子感歎,“相父好歹學道深山,竟如此……”後麵的話不大好說,溫吞笑著,從永安宮退了出來。

    麵對假翁主的時候不動如山,然而一個人時,就不那麽自信了。雖然這個贗品年紀大了點兒,但相貌可說是一等一的好。她不由擔心,萬一他經不住投懷送抱,屈服了怎麽辦?萬一他忽然覺得廢舊物品不利用,白放著可惜了,怎麽辦?果真兩人之間橫空多出一個人來,是世上最討厭的事。這種方麵她的地位幫不上任何忙,醋勁是天生的,不管怎麽自我安慰都沒有用。

    春節的第一天,在坐立不安中度過,好在明天充滿了希望。

    次日她便服隨上官照出宮,隨行的人沒少帶,與往常無異。輕便的一架軿車入了關內侯府,緹騎們被安排在另一處吃席,阿照帶她進了後麵的廂房,推開門道:“臣依照臣的想法,替陛下準備了那些,不知合不合陛下心意,陛下且看看吧。”

    扶微快步過去,見案上放著一隻精美的漆盒。打開看,裏麵的東西叫人眼花繚亂。都是她的,她心裏雀躍不已,挑了個玲瓏的碧鏤牙筩托在掌心上端詳。揭開蓋兒,裏麵是水紅的膏子,低頭嗅了嗅,味道真香。可是不知用途,她問他,“這是什麽?”

    上官照失笑,“是口脂,點唇用的。”

    女人裝這些東西的容器很多,有銀罌,還有翠管。上次為皇後準備的妝奩送到章德殿讓她過目時,她就分不清胭脂和口脂,現在細想想,大抵就是一濕一幹的區別吧。

    阿照是個很靠得住的朋友,他從梳妝盒子裏挑了個胭脂棍

    出來,指了指圓圓的象牙頭,“用這個蘸了,一點即成。”

    她嗯嗯點頭,“我走後,如何避人耳目?”

    他說:“臣命人在上房飲酒,關起門來誰也不知道其中緣故。陛下換好衣裳便上車,一切臣都已經安排妥當了。”

    她說好,目光在那堆胭脂水粉間流連,他不宜再停留了,退出來,關上了房門。

    正月的第二天,出城遊玩的人很多,盛世太平,才有這樣不急不躁的態度。大殷是強國,鄰邦小國多有附屬,貿易方麵也不限製,因此西域來的胡人大顯其能,或歌或舞或賣特產,天子到這裏簡直就是活脫脫的鄉巴佬,什麽都不懂。

    小小的輕車由兩匹馬駕著,翻過幾個小丘,到了折柳坡上。折柳坡為什麽叫這名字,就因為春日煙柳成陣,人在其中行走,枝枝葉葉重重遮蔽,幾乎尋不見人影。

    可惜現在春剛到,沒有那種青鬱的屏障作為掩護。扶微坐在車上,一路撐起支窗朝外看,終於遠遠見一個頎長的身影在坡上站了,穿天青的深衣,輕裾隨風,出世離俗的姿態,一眼就能認出是他。

    少女見心愛的人,那種感覺真是無法形容。扶微緊緊攥起兩手,奇怪平時常在一起議政,今天卻格外令她心慌。她簡直有些續不上氣來了,悄悄勻了勻,複又挨在窗口看。車越跑越近,他轉過身,仿佛篤定裏麵坐的人就是她,唇角浮起了輕淺的笑。

    好一個丞相!身似輕鴻,貌比琉璃。要是誰敢說他老,她真的要抄斬他滿門了。她的丞相,明明看上去風華正茂,即便和阿照放在一起,也不遑多讓。

    扶微覺得心都快蹦出來了,他看慣了她穿玄端的樣子,不知今天這樣打扮,會不會叫他失望。她匆匆掏出小鏡自查,應該沒什麽毛病。但萬一他不喜歡看她女裝,那該怎麽辦?

    她隻顧心慌,本想臨陣脫逃,叫阿照駛迴侯府的。可還沒等她開口,聽到一聲馬嘶,車已經停下了。

    她緊張極了,手心握出了兩把冷汗。外麵丞相和阿照交談,她坐在車裏躊躇著,不敢下去見人。

    丞相對上官照終於有了改觀,多方觀察下來發現,這位侍中還算是個君子。他向他拱手,“多謝君侯護送。”上官照的爵位不論高低,畢竟是侯,以前他不屑同他為伍,現在稱他君侯,已經是極大的敬意了。

    上官照還是謙和的眉眼,揖手說不敢,“某將主上送到相國身邊,任務就完成了,還要趕迴宅邸,以防有人謁見。”

    丞相道好,車裏不見任何動靜,兩個人寒暄了幾句,又等了會兒,依然如故。丞相隔著門扉輕喚:“阿嬰,下來。”

    沒有人說話,但是車裏傳來組佩相撞的聲響。上官照頓時明白了,笑道:“上大概有些不好意思……”

    丞相不知其中緣故,心道平時臉皮那麽厚的人,好像沒有任何不好意思的理由吧!

    他想了想,“是不是昨晚睡相太差,落枕了?出來吧,我不會笑話你的。”

    扶微聽得生氣,他就不能往好處想嗎?心裏一橫,反正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於是乎一腳踹開了車輿的門,像坐在神龕裏的菩薩一樣,等他看明白了,才躬身從車裏跳了下來。

    丞相驚得合不上嘴,他看見一個穿著交輸曲裾的女郎站在他麵前,雖然及足的幕籬遮擋了全身,但透過那輕如煙霞的皂紗,依稀還是能分辨出信期繡上流雲卷枝的飄逸,和屬於女性的柔媚綺麗的輪廓。

    一旁的上官照識趣請退,把人送到,他能做的就都做完了。行個禮,駕車折返。走了一程迴頭看,仍見坡上兩人對站著,離得遠反而看得真切,恍惚覺得他們極相配,是天作之合。

    丞相顯然還不能適應,他努力想穿過皂紗的經緯,窺見裏麵佳人的臉龐。

    是她吧?幸福來得太突然,簡直有些不敢相信。他從來沒有想過她會這麽做,他以為帝權穩固後,縱然是繼續相愛,她也不會做出任何改變了。可是今天竟以這麵目見他,比起口頭上空泛的承諾,對他來說這才是真正直擊人心的手段。

    他的手輕顫著,揭開幕籬下的透紗羅,虔誠的姿態,像昏禮上為新婦子掀起蓋頭。

    她的臉慢慢顯露出來,熟悉卻又陌生,敷著薄薄一層粉,柳眉如黛,唇上口脂嫣然。結於身後的長發被風吹起時,伴著腕上細碎的銀鈴聲一同飛揚,把他的神魂都要打散了。

    “阿嬰……”他喃喃。

    她赧然整了整裙裾,“這樣好看嗎?”

    他癡癡點頭,“好看。”豈止好看,應當是他沒有想象過的美。他簡直要放聲大笑起來,曾經誇過海口,此生非絕色不娶,結果她就是絕色,他還有什麽理由不感激老天對他的厚愛?

    她是第一次穿曲裾,那種層疊的纏繞像戴上了鐐,叫她邁不開腿。得知他喜歡後心放迴肚子裏了,又枯著眉頭抱怨:“剛才下車險些絆倒,好在我機靈,蹦下來的。這衣裳看著漂亮,就是不太實用

    。”咂咂嘴,一副嫌棄的樣子。

    他的目光溫柔似水,探過來,把她的手牽在掌中,“你不必怕,有我在,我會緊緊拉住你的。”

    她聞言,笑得春光一樣燦爛。大節下花團錦簇,人來人往,她就站在人群裏,長身玉立,含情脈脈地望著他。流雲向遠處奔湧而去,天幕藍成了一片清澈的海。他心頭悸得生痛,如果時間能長久停留在這刻,那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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