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雷霆震怒果真是不好消受的,靈均看著那玉玦四分五裂,破碎的殘片到處飛濺,濺在溫爐的獸足上,落在他麵前的地毯上。他彎腰把那玉片撿起來,嘖嘖道:“可惜了這瓊琚,帝王一怒摧枯拉朽,別把我的長秋宮也拆了吧,拆了我可就沒有安身立命的地方了。”

    她不聽他那些廢話,坐在席墊上隻管生悶氣。靈均踢開憑幾,在她對麵坐了下來。

    “上怒不可遏?”

    她最討厭人明知故問,便滿臉的不悅,有意嗆他:“君看出來了?”

    靈均歎息:“陛下既然認定了丞相,就應當相信他。他是國之機杼,在陛下尚未理政前,往來調停,才織出這太平天下。他忙嘛,今日見你,明日見他,陛下是現在才開始關心他,以前的種種乏累,陛下不知道罷了。什麽紅顏知己,丞相不是那種見異思遷的人,否則以他的地位,多少小妻置不得,還故弄玄虛玩這一套?”

    說得是沒錯,可尋常的美色怎麽能和故人比。她撐著下巴思量,“我就想知道,他究竟有多少見不得人的過去,為什麽像按了機簧似的,發足跟著人家的車跑了。”聲音漸次低下去,嘀嘀咕咕抱怨著,“與人淫奔,可見他不純良!”

    靈均抿著唇笑,“怎見得那個故人是女的?萬一是個男人呢?”

    “世上會有男人乘坐油畫軿車嗎?”

    軿車分很多種,比如太後用紫罽,長主用赤罽,公主、封君等用油畫,人人嚴格遵循這種等級劃分,絕沒人敢隨意僭越。她腦子裏這麽想著,脫口而出時自己好像意識到了什麽,怔怔看向靈均。靈均的眉毛慢慢拱起來,不說什麽,隻是對她微笑。

    她霍地起身,百爪撓心。宗室裏的翁主、縣主那麽多,就算不是源娢,不還有別人嗎。如今風雲變幻,剛出了蓋侯的事,那些王侯人人自危,等不到分清朝中大勢是歸於天子,還是由丞相繼續把持了。派出一個宗女與他聯姻,就算以後丞相倒台,犧牲一個女兒沒什麽大不了,至少目前他有利用的價值,籠絡住了再圖後計,於是便有了今天的故人相見。

    看來丞相不簡單啊,不光遊刃於朝野,還和人家後宅的女眷有往來,怎麽這麽不要臉!

    靈均見她焦急,起身酌了杯酒給她,“一切皆是猜測,陛下稍安勿躁。不過話又說迴來,丞相就快二十九了,陛下難道真以為他的感情有如白紙嗎?二十九歲……”他低頭,唇邊笑意盈盈,“臣十四歲,尚且懂得仰慕陛下,丞相必然也有年

    少輕狂的時候。天下誰人沒有過去,隻是感情一旦有了歸依,就不應當再左搖右擺拿不定主意,這樣不厚道。”

    他不輕不重的話,對扶微來說是雪上加霜。情敵嘛,借機中傷一下人之常情。自己身為天子,吃醋吃得這麽不加掩飾,終歸有失風度。

    她有些低落,抿了一口酒,“你說年少時的愛戀,是不是當真那樣不可忘?”

    靈均點頭,“我不知別人是怎麽樣的,但對於我,不可忘,到死那一天還是會想起。”

    他看著她,眼睛裏有眷戀的光,扶微不敢和他對視,把目光停留在了手裏的酒卮上。

    “我先前氣糊塗了,叫皇後見笑。”

    靈均倒顯得很大度,“皇後不就是用來受氣的嗎,皇帝三宮六院,皇後不能吃醋,否則就有損母儀。臣在其位,就得謀其政,以後陛下再遇見這種事,歡迎陛下來找臣探討。臣別的方麵幫不上忙,開解開解陛下,還是可以的。”

    不過他的開解會越發令她難過,她心裏不滿,呆不下去了,放下酒卮道:“我來了半日,打攪你了。你接著看書吧,我迴去了。”

    他送她到門前,輕輕道:“陛下不留宿長秋宮嗎?”

    她說不了,“我還有些政務要處置,今晚且忙呢,你一個人早些安置吧。”說完負手下丹陛,前後隨侍的黃門將宮燈掌成了長龍,她走了一段路迴首看,靈均依舊站在門前,孤伶伶的身影,看上去倍覺淒涼。

    她怎麽把一個少年弄成了這樣?雖然早就知會過他,深宮寂寞,要熬過三年不容易。何況三年過後,他不一定真的能活著走出去……她開始真切感覺到自己的殘忍,好像她的感情全花在了丞相身上,對靈均和阿照都那樣薄情。結果這不識抬舉的丞相還偷人,她一口氣憋在胸口不得抒發,狠狠轉迴身,大步走出了長秋門。

    迴到路寢,看了半天卷宗,忽然又想起來,命人出宮去丞相府夜探,看看他迴來沒有。建業派出去的小黃門快馬來迴,說丞相人在幕府,正與幕僚們談政,暫且未迴相府。她鬆了口氣,總算沒在別處過夜,可是心裏又百轉千迴,總覺得有什麽事要發生了。

    情之於人,果真費心神。她輾轉反側一整夜,第二天沐浴齋戒準備迎接冬至祭天,坐於承天殿裏的時候還有些暈,幾位臣僚迴稟的事聽來也雲裏霧裏,仿佛隔著一座山似的。

    太傅留到最後,待人都散盡了,才迴稟魏時行在調查時遇到的阻礙。

    “種種證據皆指向荊楚燕氏,可是查到哪處,哪處的路就斷了。誰能有這麽高的手段,臣不說,陛下心中也有數。丞相維護燕氏,本無可厚非,但長此以往勢必影響對荊王的緝拿,因小失大,上算嗎?臣鬥膽,說一句陛下不愛聽的,私情與家國比起來,有如沙礫與瀚海,陛下即便再不舍丞相,這天下不可能有二主。或是丞相歸政,或是陛下放權,二者隻能選其一。”太傅畢竟是老師,多年教導少帝,該說的地方是一點都不容情的。他對插著袖子,臉上神色憤懣,“陛下可聽過朝野中的傳聞?說陛下與丞相有染,二人同室而居,同塌而眠,大大地敗壞了天子的威儀。陛下,大殷建朝至今,從未出過這樣的事,傳言甚囂塵上,陛下的臉麵如何顧及?陛下與丞相是叔侄,丞相雖非源氏,但長於文帝之手,那是實打實的叔叔輩兒,陛下就算喜歡男色,也不當與他啊!”

    扶微被他說得麵紅耳赤,沒有辦法,隻得狡賴,“這是從誰的嘴裏說出去的?我要剝了他的皮!我和丞相清清白白,有時要務需要避人商談,的確常有獨處,怎麽到了他們的嘴裏,就變成我與他有染了?”

    太傅痛心疾首,“臣自然是極相信陛下的,可是以臣之力,堵不住外麵悠悠眾口。陛下要找出處,往哪裏去找?人人都在傳,還能把所有人都梟首不成?陛下啊,帝後大婚不過是月餘前的事,你寵愛皇後,絕不會有人置喙,如今和丞相攪合在一處,這這……說出去實在太不堪了。”

    她一時答不上話,自覺明明很注意了,怎麽還是弄得沸沸揚揚呢?她現在是一個頭兩個大,皇帝身上傳出這種秘聞,對她的政途非但沒有幫助,反而損害巨大。如果有人借題發揮鬧起來,那可真是一石二鳥,叫人措手不及呢。

    她揉著眉心,“老師可有什麽化解的辦法?”

    太傅道:“丞相至今孑然一身,陛下何不為他賜婚?”

    扶微倉惶抬起了眼,“賜婚?丞相這種人,是能接受賜婚的嗎?再說他早年有過心愛的人,後來那姑娘過世,他才獨身一人到今天。”她笑了笑,“老師這個對策實在強人所難,我賜婚容易,不過是一道口諭的事,但如果丞相不肯就範,那我豈不折損麵子?”

    太傅也覺得困擾,換了個方向道:“除非將丞相外派,讓他巡查邊疆,去個三年五載的,待此事平息了,再迴來也就無礙了。”

    三年五載?叫她眼巴巴的等那麽久,不知他怎麽想,反正自己是受不了的。她摸了摸鼻子,“如果現在能將他外放出

    去,丞相就不是丞相了,老師覺得可能嗎?”

    太傅無話可說,心知不可能,簡直就是癡人說夢。倘或這麽輕易就能把他打發了,這數十年的權傾朝野,豈不是一枕黃粱?

    她心裏亂得很,擺了擺手道:“老師別急,這些不過是有心之人捏造的謠言,目的無非是想鏟除丞相。”

    “那麽上的意思呢?丞相此人,難道當留嗎?”

    她臉上漸漸冷了下來,不當留,殺了他不成?如果換做以前,狠狠心也就辦了,可是現在和他到了這樣境地,殺他,自己也會丟了半條性命的。

    她搖頭,“暫時殺不得,一旦丞相不在,朝綱必然大亂,其實老師比我更知道這個道理。”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太傅無奈,灰心喪氣從承天殿裏走了出來。

    扶微靜靜敲了半天的木魚,其後再也沒有人來過。問建業:“丞相在官署嗎?”

    建業俯首道:“今日相國休沐,陛下忘了?”

    她這才想起來,悵然哦了聲。三公九卿從今天起都要準備齋戒,他當然不在。她默然不語,手裏的犍槌聲聲落在木魚上,半點也不亂。可是心裏惶惶的,想見一見,最好再問上一問,把她的疑惑解開了,便雨過天晴了。

    她終於站起身來,“備車,去相府。”

    建業諾了一聲,即刻出去籌辦了。她從殿裏出來,冬日的陽光淡而無力,有風吹過,那種寒冷是往骨頭縫裏鑽的,擋也擋不住。上官照在廊下戍守,凍得臉色發青,她見狀摸了摸他的手,“站在風口上做什麽?可以進廬舍去的。”

    他含糊一笑,“陛下要出宮?”

    她嗯了聲,“我要去丞相府……哪怕謠言再難聽,我也要去。”

    他並不勸諫她,轉身出去點禁衛隨行。她下了玄墀坐進軿車,從禁中到丞相閭裏不遠,卻走得心焦不已。可是越近,她反倒越清醒,待到快入巷道時,她叩擊木板下令停車。上官照隔著支窗聽命,她坐在昏昏的車廂裏,涼聲道:“先遣個人去相府,看丞相在不在府中。”

    結果又是撲空,他忙得很,據說清早就出去了。她聽後冷笑,“他還有處別業,大概人在那裏。”

    讓上官照把扈從都打發迴去,她控韁上馬,揚起鞭子奮力一擊,向城門狂奔而去。

    究竟是什麽勾住了他的魂,她倒要看個清楚!人在馬上,灌了滿懷的冷風,袀玄獵獵,像一麵招展的戰旗。春生

    葉,多旖旎的名字,丞相骨子裏還是個詩情畫意的人,否則怎麽會將避世之處建在這裏?看看那紅楓綠水,果然是偷奸養人的好去處!

    上官照在後麵追得心急如焚,還好上了土坡後她便減緩了速度。這地方是春生葉的最高處,從這裏俯瞰,能夠將整個湖與楓林盡收眼底。她不說話,他就默默伴著。忽然見她擰起了眉,他順著她的視線看下去,湖畔有兩個身影從遠處走過來,一個玄端威嚴,一個曲裾纏繞。雖然彼此之間隔著三尺距離,但從姿態和動作上看來,頗有久別重逢,互吐衷腸的意味。

    她冷笑,“照,丞相外麵有人了。”

    上官照遲疑了一下,不知怎麽開解她,“未必是陛下想的那樣。他們不過在湖邊走一走,沒摟也沒抱……”話才說完,就見那個女人靠了過去,人影重疊,好像真的抱上了。

    上官照張口結舌,扶微一霎覺得心都凍住了。丞相不是惡名昭彰嗎,居然也有人敢揩他的油?想來是老相好,否則不會有這麽快的進展。高地上的風吹得猛烈,臉上刀割似的。她想哭,努力忍住了,舉起鞭子朝他們指了指,“還不撒開,丞相很享受這份溫情啊!迴宮後替我把這個女人挖出來,送進暴室讓她染布。那雙漂亮的纖纖玉手……我倒要看看,經不經得住那些染料的荼毒。”

    她是氣瘋了,沒有立刻過去捉奸,終究是礙於丞相的情麵。不知道為什麽,她的愛總顯得有些卑微,她害怕撕破了臉皮他會放棄她,畢竟愛情是她糾纏來的,並不是出於他的真心。

    上官照卻覺得她太過武斷了,“還是當麵問問丞相吧,不要有什麽誤會才好。”

    她負氣道:“我是皇帝,要處置一個女人有何難?”

    “上不怕得罪丞相?若是無關緊要的人,便是殺了也沒什麽。可萬一這人和他有淵源,貿然處置,豈不傷了你們之間的情義?”

    她開始在風裏大聲抽泣,“叫我怎麽辦?我要氣死了!”

    上官照看著她,束手無策,“臣也沒有遇上過這種事,不過我覺得還有轉圜,到底不是捉奸在床……”

    她轉過頭來,一雙紅紅的眼,驀地叫他心上一抽。真是委屈透了,比不得親政還要委屈,她咬著槽牙,人在馬上栗栗顫抖,“捉奸在床,我就當場把他們都殺了,還讓他們有命在我跟前現眼?”

    她畢竟太年輕,就算執政起來頗有帝王風範,遇見感情上的事,也還像個孩子。他唯有安慰她,“好在丞相把她推開了,

    你消消氣吧。這裏太冷,待迴了禁中傳見丞相,問清了事情原委,你再發火不遲。”

    “我要打散這對野鴛鴦。”她的鞭子揮得唿唿作響,“竟敢如此愚弄我!”

    這世上還有什麽比遭受背叛更叫人憤恨的?他是了解她的,看見了,滿肚子牢騷在他麵前抱怨,說明事態沒有那麽嚴重。如果一言不發轉身就走,那才是最可怕的,不單那個女人要遭殃,就連丞相也要不妙了。

    他勸了又勸,費盡口舌總算讓她迴了宮。結果政事一概不理,在帳幄裏枯坐了半日,將到傍晚時才聽見建業通傳,說丞相求見。

    他看著她慌裏慌張把奏疏打開,攤在麵前,他識趣地避出來,聽見身後傳來一句“有請”。

    丞相入內來,仍舊是那身玄端。向上揖手,抽出卷牘交由建業呈敬,一麵道:“如今諸侯不安,蓋侯之事一出,難保不會有人妄動。外埠不必憂心,有太尉調遣大軍,膽敢有異心者,即刻誅之。這是京畿周邊兵力分部,步兵、屯騎、越騎均有調動,請陛下過目。”

    她的兩眼盯著牘上文字,心思卻全不在這上頭,半晌才道好,“虎符已經發出了,不日便會送至北地。命太尉下令酈繼道,鎮守朔方與荊國交界,我料一場腥風血雨總難免。”

    丞相道是,複又談起了目前的兵製,侃侃的樣子,仿佛沒有一點愧疚之心。她也不急,耐下性子聽他說完,其實那些都不是最要緊的,她隻是想等他親口把事情告訴她,結果他總不提起,她便有些忍不住了。

    “除了這些,相父還有沒有旁的話要同我說?”她似笑非笑道,朝外看了一眼,“時候不早了,政務說不完,可留到明日。”

    他沉默下來,頓了頓方道:“確實有個題外話,臣想向陛下迴稟。”

    她心裏咚咚急跳起來,坐直身子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麵上還要裝得雲淡風輕,和煦道:“是什麽題外話?相父隻管說罷。“一麵揮了揮手,命殿裏侍立的黃門全都退下。

    他卻說不必,“沒有什麽可背人的,不知陛下是否還記得,臣在十餘年前曾經和柴桑翁主有過婚約?”

    她浮起了提防的神色,“相父所指的,難道是那句戲言?我的確聽說過,但翁主已死,相父現在提及,是何用意?”

    他垂著眼,臉上無波無瀾,“臣也以為她早就不在了,沒想到昨日有人傳來口信,說翁主還活著。這兩日臣為此事奔忙,愈發覺得千頭萬緒,疑雲重重,以至政務上

    略有鬆懈了,還請陛下恕罪。”

    扶微早就被他的話震得找不著北了,真如靈均說的那樣,借屍還魂了不成?天下竟有這麽荒唐的事?

    她不由哂笑:“長沙王一支早就斷絕了,當初因反事誅盡了男丁,留下年幼的女孫,也是死的死亡的亡,宗正寺的名籍簿上記得清清楚楚。怎麽現在又活過來了,還是以翁主的名義,膽子可真不小啊。望相父明辨,別被亂象迷了眼。什麽婚約,無媒無聘也可稱之為婚約?盡舊日之誼,同情安頓都可以,若超出了可不好,相父知道我在說什麽,對麽?”

    他向上看,眼裏平靜無波,“請上放心,臣會徹查,但事情恐有牽連,還要請上暫且按捺。”

    她深吸了兩口氣,心裏把那個活過來的源娢罵了個底朝天。逮著機會便往男人懷裏鑽,可不是欠收拾嗎?她想起先前看到的場景,分外感覺生厭。到底示意人出去了,從禦案後跑出來,抓住他的手,狠狠咬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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