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問她的心,心裏已經裝了一個人,就再也沒有空間容納別人了。當皇帝可以三宮六院,可是皇帝也是人。她隱約理解當初為什麽阿翁放棄她的生母,形勢所迫是一方麵,更多是因為不愛。沒有感情,一切都是虛妄,女人於這世道是弱勢的,幸好她不必靠取悅男人而活,幸好她可以做自己的主。

    對於她的皇後,她可能有些絕情。其實那天德陽殿昏禮上,他向她走來時眼神專注,她就隱約能夠看出點端倪了,他應當是喜歡她的。如果她對丞相一直求而不得,結果無非是灰心放棄,最終讓此人永遠消失。相依為命的人變成了靈均,她當然也能接受,隻要他安分,和他長長久久在一起,是順理成章的。然而既生瑜何生亮,她身邊隻能容下一人,靈均最好的結局,大概就是遠走他方。

    琅琅的事情出來以後,她不是沒有考慮過,這對靈均會造成什麽樣的影響。他應當自危,擔心自己不能活著走出禁廷,所以他現在的反應合乎她的推斷。努力爭取留在她身邊,隻有留下才能活命。不得不說,殺人這種事,一旦起了頭就不會再克製。她也問過自己,果真還能像當初承諾的那樣,讓他平平安安在都護府當官嗎?答案是不能。她會慢慢的,把所有知情者全部清除,直道最後隻剩丞相。她知道世上能與她共守秘密的唯有他,別的人通通靠不住。

    靈均在努力做那個讓她信任的人,若光看這一點,他又有些可憐。畢竟他是無辜的,被動的知道一切,也許這從來不是他所願。

    她伸出手,在他臉上輕輕撫了一下,“你很害怕,是嗎?”

    靈均怔了怔,那雙深邃的眼睛看著她,眼底波光微漾。本欲堅強的,轉瞬又顯出了哀傷。他把自己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低聲說:“臣沒有家,家裏人都死完了,唯餘臣一人。臣和陛下一樣,煢煢孑立,踽踽獨行……不過陛下遠比臣幸運,臣隻是這三千塵埃中最微小的一顆,何時死,怎麽死,都不由臣控製。”

    他說話的時候,絕望幾乎要滲出來。說到底他才十四歲,即便老成,終究還是個少年。

    扶微不忍心見他這樣,笑了笑道:“很多時候作出的取舍不是我本意,是不得不為之。人的命運也不全由帝王主宰,如果沒有奢望得到不該得到的東西,何來性命之憂?聶君無論如何都是我的皇後,這後宮之中有你一席之地,甚至這長秋宮,這輩子都是屬於你的,你有什麽可憂懼的?”

    以她的情況,今後當然不可能再立後了,這金碧輝煌的牢籠可不就是

    屬於他的嗎。靈均苦笑了下,“陛下說得是,臣多慮了。”

    她繼續粉飾太平,“你不用怕,你我之前不是處得好好的嗎?我這個人雖然睚眥必報,但對忠心於我的,從來都很寬宏大量。”

    她說的是上官照嗎?現在細想想,這個傻瓜真的很可憐,得到關內侯的紫綬金印,卻成了天下人嘲諷的對象。蓋翁主的死,暫時不會有人去懷疑少帝,大多會把矛頭指向他。娶一個十二歲的孩子也太不堪了,反正爵位已經到手,就算翁主死了,也沒什麽可惜的。

    上官照的可悲之處,還是在於少帝不愛他。倘或有一星半點的不舍,讓翁主死在別處,便不會對他造成什麽影響。當然靈均也看得穿,少帝此舉就是要逼上官照做出選擇,人上人必需經過錘煉,一旦成功,這位天子近臣才真正算得是個能扛事的人。

    用心良苦,也令人不寒而栗。他微微眯起眼看她,一身袀玄,戴著長冠,她的美是凜冽的,不容侵犯的,是帝王在前,令人不得不俯首稱臣的氣度。

    他慢慢笑起來,“臣和丞相攀比在陛下心裏的地位,知道會輸,可就是忍不住。陛下……”他雙手把她的手合在掌心裏,爬出被窩跪在錦衾上,異想天開地說,“如果我和丞相不分大小,共侍君王,你看如此可行?最多臣吃點虧,做小好了。可以一日隔一日,或是丞相前半夜,臣後半夜……嘿嘿,都行。”

    扶微終於體會到了什麽叫五雷轟頂,少年人的想象力就是豐富啊,思想之開明,堪稱曠古爍今。父女共侍君王……好香豔的畫麵,她差點沒流出哈喇子來。雖然感情上守舊,但不妨礙偶爾暢想一下,小姑娘嘛,理想還是可以有的。

    於是皇後寢殿中傳出詭異的笑聲,帝後相對,談得十分歡愉。不過笑歸笑,可行性不大,扶微斂起笑容對靈均道:“不行,我要對得起丞相,也要對得起你。一口氣糟蹋兩個,太不是人了。”

    靈均的眼睛裏簡直藏著星辰大海,他又爬近一點,滿臉的希冀,“陛下盡管對不起我吧,我願意被陛下糟蹋。”

    這孩子怎麽這麽說話呢!扶微擺手不迭,“朕不能這麽做……”

    “可是害怕將來分不清是誰的孩子?”他眨著眼睛道,“都算丞相的,還不行嗎?”

    他這番話弄得扶微很尷尬,她撫撫自己後脖子,轉了兩圈又哈哈笑起來,那也得丞相願意當便宜爹才好。這麽荒唐的事,認真議論可就沒意思了。她上寢台,把他塞進了被窩裏,“皇後好好養病

    吧,現在時候還早,我要去一趟光祿寺。”

    光祿寺裏的三署郎逐漸壯大起來,那是將來朝廷的希望,政務的倚仗,相當於皇帝的幕府,她要經常與這些人通氣,也便於從中發掘棟梁。

    靈均悶悶不樂,“陛下的眼裏,誰都比臣重要。”是啊,她是天生的帝王,重視的當然是王佐之材,不會流連於內廷。

    沒辦法,她確實很忙,如果把她接下來要辦的事列出一張單子來,隻怕三天三夜也列不完。她不會溫言同他周旋,隻是莞爾,卷起袖子下了寢台。

    外麵長風萬裏,仿佛整個宮掖的鐵馬都響起來了。她靜靜站了一會兒,聽著此起彼伏的聲浪幽幽蕩出去,然後出金馬門,進了光祿勳官署。

    光祿勳此人是文帝時期委任的,效忠丞相,以前並不為她所用。因此那些三署郎們掛名在光祿寺任職,不為光祿勳掌管,基本由太傅引導。

    她進官署大門,眾人便匆匆從案後挪出來跪地叩迎。三署郎屬於預備官員,無秩僅供俸祿,所以對待天子,比起朝中大臣更加謹慎多禮。

    少帝身邊隨侍的黃門拔著嗓子高唱:“皇帝製曰可。”眾人又是深深一叩,這才起身退到一旁。

    扶微掃視堂上,笑道:“這兩日忙,未曾過官署來,諸君有良計良策,盡管報予朕聽。”

    郎中搬了長案與錦墊請少帝入座,待她坐定了,眾人才按班就坐。可是堂上鴉雀無聲,她等了片刻不見動靜,便有些納罕了。

    “太傅,這是……”她輕輕掃了一眼,“何故啊?有話不妨直說吧。”

    太傅這兩天睡得不好,眼袋越來越大,快垂到鼻翼了。凝眉垂眼的樣子,像年畫上的灶王爺。聽見天子傳喚,眼皮終於掀了掀,揖手道:“上無心戀棧,臣等多言,豈不招致怨恨?故人人自保,無一人進言。”

    扶微愈發奇怪了,“太傅此話何解?朕排除萬難才組建三署,怎麽就不戀棧了?”

    太傅不答話,轉頭看看孫謨,向他遞眼色,示意他解釋。孫謨無奈,站起身道:“請上容臣迴稟。距上大婚,已有月餘,朝中格局一如往常,事事以丞相為首。丞相幕僚囂張,打壓陛下提拔的官員是家常便飯,連臣這位尚書仆射在台閣也呆不下去,幹脆跑到光祿寺來了,難道上還未察覺嗎?臣為人耿直,說話不大中聽,請上包涵。今日臣代諸君問上一句,上昔日的豪情壯誌可還在?欲圖威加四海的壯誌可還在?若千秋萬歲殿大宴時的推脫是隱忍

    ,如今各路王侯皆已離京,陛下何故還不親政?嚐有光祿寺侍郎具本參奏,指責丞相暴戾恣睢,聚黨數千人,橫行天下。那封奏疏可曾到陛下手上?尚書台雖名義上掌綜理政務之權,說到底仍舊受丞相掌控,難道陛下僅滿足於表麵的臣服嗎?那位侍郎是再也不見了,陛下道他去了哪裏?丞相黨羽業已跋扈至此,既然上無體下之意,臣等縱有報國之心,亦無安身之力,陛下還願意聽臣等諫言嗎?”

    孫謨洋洋灑灑說了一大通,扶微坐在那裏,瞬間被澆了個透心涼,連帶渾渾噩噩的腦子也一並澆醒了。

    她好像隻顧著恩愛纏綿,忘了肩上大任,也忘了這朝堂上除了丞相,還有其他官員。朝中勢力本就分為兩股,即便她和丞相握手言和,底下人的矛盾如何調和?鬥爭還在繼續,奏疏依舊敢扣而不報,連那個諫言的官員都失蹤了,這是多大的一種威脅,是在向皇權宣戰!

    她煞白了臉喃喃:“是朕疏漏了……”

    太傅拱手道:“陛下不可安於現狀,帝王大業,不進則退,一味的容忍,隻會令宵小愈發猖狂。陛下需知道,天下隻有一位帝王,英主絕容不得項背有刀鋒相抵。丞相於陛下,便是那柄利刃,是亂政攝魂的砒霜。然臣等冒死相諫,不知陛下如何思量。臣等言盡於此,還請陛下明鑒。”

    扶微愣愣看著那群三署郎重又出席伏地,她心裏跳得砰砰的,血潮陣陣,催得她幾欲暈厥。

    為什麽丞相不善加約束手下那些人呢,也可能是積重難返,就算他有心,隻怕也不能麵麵俱到。朝堂之上終究不能有人分庭抗禮,她想和他同治,結果便被現實狠狠打了一耳光。

    她定了定神抬手,“太傅與諸君所奏,朕都知曉了。請起吧,起來咱們君臣再議。”

    三署郎們稽首不願起身,她沒辦法,隻得命左右黃門逐個相扶。好不容易勸得眾人入座了,議郎直身長揖,“十日後乃冬至祭天大典,陛下可趁此時機向天呈稟還朝親政。屆時隨扈緹騎,一應用陛下親信,乃至圜丘守衛,也需欽點天子禁衛,以防不測。”

    “待丞相歸政,陛下可按預先的計劃實行,削減京畿大都督兵權,設八校尉。京城遠近分三輔,任命右扶風、京兆尹、左馮翊。權臣何以令人懼?懼的是文武兼管,丞相之所以手眼通天,主要還是仰仗他手中的兵權。隻要想辦法架空,他就成了沒牙的老虎,到時候陛下願如何處置,悉聽陛下聖裁。”

    當皇帝好麽?扶微看著那些開闔的嘴唇,腦子裏

    空空的。權力使人迷醉,也令人騎虎難下。很多時候她的個人意願一點都不重要,她首先是大殷的天子,其次才是個人。要當明君,就得聽諫言,哪怕是譴責叫罵,對的就該虛心接受。她也難,越來越難。如果沒有那麽愛他,今天的議案毫不猶豫就可以拍板。打倒他,是她長久以來的夢想,可是誰能預料,夢想是會變的。以前想讓他匍匐在她腳下,現在卻想權色兼收……

    她握起拳,一掌擊在了案麵上,“先前說的那位侍郎,命廷尉追查下落,不論生死,一定要將人找到。然後以此為切口,徹查下去,務必將涉案要犯捉拿歸案,朕要砍他的腦袋做牲祭!至於校尉與三輔,此乃朕之夙願,當設!如今朝綱動蕩,公然行兇者亦不在少數,長此以往,朕的朝堂就要變成屠場了。朕要一人,行法不避權貴,敢麵折大臣於朝,如此朝堂才得太平,百官才得安伏。”

    此話一出,眾人都安靜下來了。少帝的意思很直白,就是設酷吏。酷吏這類人如同雙刃劍,使得好,能平定朝綱;使得不好,會令朝野風聲鶴唳,百官惶惶不可終日。對於大殷現在的局勢來說,有這樣一個人不算壞事,許多天子不可親力親為的事由他插入,便是有錯漏,他也是天子的擋箭牌。但是這類人通常貪暴殘酷,萬一使用不當,那麽將來死於他手的忠良,可能遠比犯法違禁者多。

    “上可願三思?”太傅揖手,“酷吏之製,恐非長久之計。”

    “朕不需要長久,隻在朝夕。”扶微起身,掖著廣袖道,“適才所議之事,一樁一件都要執行。朕雖是守成之君,卻不願當個閉目塞耳的昏君。”她指了指孫謨,“你迴台閣去,仆射乃尚書台副官,如何弄得喪家犬一般?前朝尚書令不過是虛職,告訴劉賞,他膽敢以權謀私,就讓他滾出尚書台,朕的政務中樞,還輪不著他來指手畫腳!”

    不管怎麽樣,少帝這迴是鐵了心的要大展拳腳了。本就當如此的,帝後尚在新婚之中,一時疏忽情有可原。但天子鬆懈,丞相門客並未鬆懈。皇後出於丞相府,會令丞相的勢力更加龐大。原先若誌在朝堂,那麽漸漸就會蔓延進後宮。帝為乾,後為坤,乾坤大半在丞相手中的時候,恐怕離他直接取而代之也不遠了。

    扶微在一片歌功頌德聲裏走出了光祿寺。

    天上又飄起了零星的雪,侍中在殿外守候,時間久了,鐵甲肩吞上染了薄薄的一層白。見少帝來了忙執傘相迎,她對插著袖子長長歎了一口氣,“子清,朕覺得皇帝一點都不好當。”

    少帝

    很少有這樣的感慨,斛律卻並不意外,他說:“陛下是有道明君,才會倍覺重責在肩。若是稀裏糊塗貪於享樂的皇帝,隻會嗟歎人生苦短,不夠他逍遙的。”

    扶微聽後一笑,“你竟也學會奉承了。”

    斛律有些不好意思,赧然道:“臣這不是奉承,是實話。”

    她笑著擺擺手,提袍跨過了金馬門。

    時間從枝頭湯湯流過,她自第二日早朝後,三天沒有再見丞相。想必她這裏的動靜,早就傳到他耳朵裏了,也許是對她失望了吧,他也沒有來看她。

    丞相官署離天子路寢並不遠,隔著幾重殿宇和高牆,但是不想相見,仿佛永遠都遇不上。

    長史迴稟,“尚書令遭彈劾,恐怕不日就會移出台閣了。”

    丞相臉上淡淡的,“尚書仆射可代尚書令行權,那若是尚書仆射不在了呢?”

    長史恍然大悟,“自然是尚書丞。”

    他笑了笑,笑容寒冷,感覺不到溫度。打開今早收到的飛鴿傳書,轉身在地圖上查找,自言自語道:“快入荊王封地了……傳令過去,明晚便動手。做得幹脆利落些,別留下什麽破綻。”

    “諾。”長史道,“還有一事,廷尉丞正查辦的兵械案,看來不妙。不管燕氏家主是否知情,目前所得的結果處處與燕氏有牽扯,恐怕對君侯不利。”

    他有些不耐煩,“這種事還要孤教你麽?牽扯不清,那就快刀斬亂麻,魏時行查到哪裏便清理到哪裏,這樣的小事,竟讓你們這些謀臣束手無策?”

    長史諾諾答應,不敢耽擱,領命承辦去了。

    一時堂室中寂靜無聲,他坐在那裏,感覺夜涼如水,從腳下一直蔓延上來,半個身子都快要凍僵了。

    案旁的一樹燈火,在青玉的托盤上各自燃燒著,其中一盞的燈油將耗光了,和其他四盤相比較,明顯羸弱了不少。他執起一把銅匙,將邊上的燈油勻過去一些,那燈芯漸漸亮起來,映照他的眉眼,他丟下銅匙,別開了臉。

    一山難容二虎,她說一公一母沒有妨礙,其實不對。當食物緊缺的時候,照樣鬥得你死我活,即便是一對,那又怎麽樣?弄權的人,沒有誰對誰錯,隻有成王敗寇。他如今自覺情緒複雜,一麵欣慰於她的謀略,一麵又感到危險。這是政治動物的一種本能,與愛情無關。他在泥足深陷前就料到會有這一日,政事上的風浪都能夠應對,怕的是她沒有以真情待他,最後贈他空歡喜一場。

    組建八校尉?她尚且沒有這樣的能力,下令是口頭的,隻要他願意,可以讓她實行起來遭遇數不盡的阻礙。他就是有些傷心,發現自己就算歸政,因為他手上有兵權,她也不可能善罷甘休。但若連那個他都放棄了,那自己還剩下什麽?任人魚肉,她甚至連酷吏都為他準備好了。

    愛上一頭狼,他揚唇輕笑,除了談情說愛,還要互相撕咬,如果心髒夠強壯,倒是一件很享受的事。

    門上傳來腳步聲,他迴頭看了一眼,司直進來迴稟:“東曹掾1有奏疏抵京,請相國過目。”

    丞相接過來看,上麵將蓋侯如何擅設國政,私通匈奴的細節一清二楚地羅列了出來。他歎了口氣,“具本上奏吧。”

    司直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蓋侯雖官高傲慢,尚不至於謀反吧……”

    他漠然一哂,“那條秦道,寬約十丈,蓋侯花了十五年時間修通上郡至朔方,你以為果真是為了便於長主迴京省親?”他將手裏的簡牘卷起來,扔在了案上,“當初秦王以三十萬兵力修建直道,為的是北擊匈奴。那原本就是兵道,結果在滿朝文武眼中,竟成了一條歸寧的娘家路,實在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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