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生九子,各有不同,這位敬王源表和其他兄弟比起來,最大的區別就是老實。世上萬事,必須講究個度,如果老實得太過了,人就顯得庸碌,所以原本應當由他嗣位的江山,最後落到了先帝手裏。

    文皇帝這一生共養了七個兒子,最先的太子源述是薑皇後所出,既是嫡又是長,文帝很疼愛他,傳位幾乎是毫無懸念的。可惜這位太子福薄,十六歲的時候得了一場怪病死了,文帝很傷心,期間五年沒有再冊立太子。太子位懸空日久,各方都開始猜測,究竟誰會是下一任儲君。那六位皇子一一排下來,結果隻有敬王源表符合硬性要求。

    曆代帝王選擇繼承者,都遵循“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的信條。太子述薨後,行二的源表就成為諸子中最年長的,且他的生母謝夫人出身世家,尊貴非比尋常,如果他那時候機靈一點兒,這皇位基本就沒先帝什麽事了。

    源表木訥,人人皆知,他的老實從每一個毛孔裏散發出來,讀書、騎射,甚至政治見解,沒有一處合乎帝王治世的標準。如果這些還不足以導致他和儲君之位失之交臂,那麽他成婚五年沒有子嗣,可能這就是文帝遲遲不肯冊立他的症結所在。扶微後來曾聽過一個傳聞,說有一次文帝染病,謝夫人侍疾時哭鬧不休,請主上立表為太子。結果文帝大怒,拍案道“後繼無人,何以立國”,狠狠斥責了謝夫人。所以這點上源表就不及行三的先帝聰明,不管怎麽樣先將儲君之位弄到手,兒子可以慢慢生,地位確立是不等人的,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扶微對這位皇叔的印象不是太深,但既然進宮來了,也需慎重接待他。她的金根車很快返迴禁中,因敬王是族親,已經被引到路寢東廂等待召見。她在帳幄中落座,便令侍中傳他,他穿著公服邁著方步入內,畢恭畢敬向上行禮,微胖的身軀,看上去笨重遲鈍,“臣敬,恭祝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扶微忙起身相扶,“皇叔不必多禮,咱們叔侄多年未見,皇叔別來無恙?”

    “謝陛下垂詢,臣長久隅居封地,心中雖記掛陛下,亦無法入京來。今次趁著陛下大喜,特進宮看望陛下……”他含笑抬起眼來,溫和地打量了少帝一眼,複又垂首,頗有些感懷地長歎,“陛下如今成人了,文韜武略治國有方,先帝得見,何等慰懷!”

    怎麽說呢,畢竟是血親,如果沒有太尖銳的利益衝突,彼此間還是可以和睦相處的。敬王忠厚溫吞,扶微暫且感覺不到威脅,因此麵對這位皇叔時,倒也十分的坦然。

    她比手請他入座,又寒暄了幾句,問今次王妃與世子是否一同進京來了。敬王道是,一麵羞慚道:“先頭王妃薨後,臣便封藩入了蜀地,現在的王妃自嫁與臣起,便沒有見識過京城的繁華。世子更是,黃口小兒,整日念著要上禦城看駱駝。臣就打了他一頓,京城又不是西域不毛之地,哪裏來的駱駝讓他看!”

    扶微聞言輕笑,“皇叔過於嚴苛了,原就應當讓世子出蜀看看,將來還要報效朝廷呢。世子今年多大?”

    敬王道:“七歲了,前兩天剛掉了門牙,這模樣也不敢領他來拜見陛下。”

    要說這位皇叔,老天實在很不眷顧他,頭一位王妃善妒,他根本不敢隨意召禦婢過夜,王妃自己又一直沒有生育,弄得眾人都以為敬王不行。後來王妃沒了,他的苦日子才算到頭。重新娶了一位,這位賢惠,親自為他張羅了幾房小妻,然後敬王就如老樹開花,開始一個接一個地生孩子。除了已立的世子外,另還有三子兩女,堪稱奇跡。其實源氏諸王除先帝外,子嗣並不單薄,結果最後傳繼宗祧的竟是她,實在是造化弄人。

    不過同他說話,有種平實而家常的味道。敬王的談吐不像其他王侯,他不會用華麗的辭藻來堆砌他的用心,和他交談不必費太多心思,這點倒很不錯。

    扶微應景地同他虛聊了幾句素未謀麵的堂弟們,然後把重心移到了他此次進宮的用意上。

    敬王侃侃而談:“自孝宗藩地大亂後起,許多史料與典籍遺散民間,臣曾入蘭台查閱,閣中藏書三萬卷,大大不及光帝時期。臣是無用之人,一生喜好讀書,自入蜀起便收集流落各地的書籍,且對赤軸青紙、文字古拙之書加以整理,曆時十年,如今已達兩萬餘冊。此番入京來,便是為向陛下獻書的。”他舔唇一笑,又道,“陛下幼時可嚐聽過雁形陣、玄襄陣、卻月陣?這些作戰陣法幾近失傳,現臣將兵書如數籌集成冊,已經運至白虎觀內,由儒生們查點。隻要陛下恩準,便送入蘭台,以充館庫。”

    扶微聽後大覺驚訝,“皇叔憑一己之力尋迴兩萬餘冊?”頓時歡喜起來,趨身道,“這事朕早就想辦了,隻因分身乏術,抽不出空閑。今有皇叔為朕分憂,朕深感欣慰,皇叔辛苦了。”

    敬王笑得憨厚,擺手道:“上謬讚,臣無治國之略,安邦之才,唯有這種小事,是臣尚且力所能及的……”

    “不不不,皇叔此舉利在千秋,這些書籍可傳世,絕不比治國安邦遜色半分。”她接了黃門送來的兵

    書翻看,一麵看,一麵欣喜拍膝,對這些孤本讚不絕口。

    敬王麵上卻沒有喜色,他依舊端正跽坐著,猶豫了再三,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扶微察覺了,放下簡牘辨他神色,“皇叔可是有話與朕說?”

    敬王長長呃了一聲,謹小慎微慣了的人,要他把大事說圓融了,需要耗費不少腦力。他對少帝覷了又覷,半晌才道:“臣在半月前接塞曹掾史奏報,稱在臣所轄蜀地邊界攔截了一支軍隊,人員數百,車輦六十,所運皆是甲胄兵器。兵曹以為是朝廷發派的配給,本沒有放在心上,然索要憑證,不能提供,扣押至四更時分竟欲潛逃,才驚覺事態不妙,匆匆稟至臣官署。臣令嚴查,查下來的結果亦不佳……”他從袖籠中抽出卷牘,交由黃門呈送上去,然後便不再說話了。

    扶微蹙眉審視他,打開那封卷軸看,由頭至尾一字不漏地細讀,結果確實如他所說的一樣,十分不佳。

    她按捺住了,將竹簡卷起放在一旁,“兵是荊兵,兵器甲胄由燕氏出資,從顧川運經蜀境,再入荊王封地……”

    敬王站起身,對掖起廣袖向少帝長揖,“迴稟陛下,臣唯恐有錯漏,再三再四審問,結果正如奏牘上所陳,絕無半點出入。臣不敢欺君,又恐奏疏命人傳送入京……未必能夠到陛下手中,故此次以運書為名麵見陛下,親自向陛下迴稟實情,還請陛下聖裁。”

    扶微的腦子裏嗡嗡作響,這事太蹊蹺了,捏造燕氏與荊王勾結,本是她用以挾製丞相的手段。就連上次匿名的陳條也是她安排下的,結果現在居然弄假成真,實在費思量。

    大規模私造兵器,不是小事,無兵權者涉兵事,更是獲罪滿門的罪過。看來有人按捺不住,開始借機對付丞相了。這人會是誰?荊王是絕無可能的,便是要拉攏丞相,也沒有先將自己置於砧板上的道理。說實話,這案子一出,對她倒是極有利的,隻要將計就計,便可一箭三雕。但她不能這麽做,否則便對不起今天的滿腔愛意和含情脈脈。

    怎麽處置呢……她在重席上慢慢踱步,帳幄邊角垂掛的珠玉看上去都失了顏色。徹查下去,他難以抽身,不查又白放過對付荊王的大好時機。思來想去,何不將到手的買賣先做了,餘下的燕氏,容易處置。

    “荊王此次可入京?”她偏頭問斛律。

    斛律普照道:“隻遣了郡國丞相代為敬賀,荊王本人並未抵京。”

    “虎賁中郎將霍鼎、關都尉司馬期,這兩人七月

    間奉丞相之命入荊國閱軍,發迴來的奏疏上說什麽?荊地一切如常,請上放心。結果呢?區區三個月而已,成批的兵器從中原最大的鐵礦運抵荊國,如何?這是要造反啊!”

    說到最後勃然大怒,將漆幾上的擺設統統掃了下去。博山爐裏原本還燃著香,經這樣一通變故後潑灑出來,落在毛氈上,燃燒的香塔將氈子燙出了大片的焦黃。禦前侍候的中黃門心下懼怕,又不敢上前收拾,俱怔忡望向黃門令。建業唯恐起火,忙暗暗比手,命他們將整塊氈毯都卷了出去。

    天子震怒如山嶽崩,敬王也惶惶的,揖著手結結巴巴道:“請陛……陛下息怒,臣所查之事不過是那些兵卒的片麵之言,究竟如何,還……還……”

    她沒有聽他說完,揚聲傳令宣霍鼎和司馬期,一手又指向廷尉署方向,“將廷尉丞給朕叫來。”

    大殷的官署都在內城中,所以傳喚官員十分便捷。霍鼎和司馬期很快便到了,看著滿地狼藉心中狂跳,對看了一眼向上行參禮,“陛下……”

    “陛下個屁!”少帝截斷了他們的話,麵色陰沉,眼神如寒冬裏的冰棱,“當初丞相指派你們入荊地查訪,朕因素知你們恪盡職守便應允了,沒想到你們如此敷衍了事!言之鑿鑿一切如常,三個月後竟被打了嘴,朕請問二位臣工,如何對得起朕之信任,丞相之重托?”

    那兩名武將還是一臉茫然的模樣,在少帝的怒火中著慌,愈發理不清首尾,隻是手足無措著,“臣等愚鈍,請上明示。”

    魏時行看完簡牘,雙手承托著敬獻上去,少帝皺眉接過來,一臉鄙棄地將卷軸朝他們砸了過去,“自己看吧,看看你們還有何臉麵,在這朝中為官!”

    那兩名武將查看的當口,魏時行拱手詢問少帝,“陛下如今作何想?臣以為單憑那些兵卒的供詞,尚不足為證。”

    她調開了視線,“朕知道,荊王是朕皇叔,燕氏乃百年望族,兩者皆不可隨意定罪。卿來前朕斟酌過,若無十足的證據,朕難以向朝野交代。”她咬著唇想了想道,“你入蜀地一趟,這事勢必要動用廷尉署,朕對這兩個行屍之人已經不抱希望,你帶人去徹查,務必將此事查清。”

    魏時行心下疑惑,還是拱手領命,“諾。”

    一旁的霍鼎與司馬期總算鬧明白了事情原委,少帝一句行屍之人,把他們羞得無地自容。他們身著甲胄,不能行跪禮,隻得盡量躬下身腰,“請陛下容臣等將功折罪,臣等願助魏丞共同協查此案,待結案

    之後,再任由陛下處置。”

    扶微哼了聲,不予作答。虎賁中郎將、關都尉,都是軍中要職,她想令親信接替,正愁找不著機會,眼下是送到手上來了。不過礙於沒有鐵證,草草發落隻會自毀威儀。況且她還未正式親政,此刻做過了,引得人人自危就不好了。

    她長出一口氣,垂眼道:“廷尉署辦案,自有他們的章程,兩位臣工不便相隨,以免瓜田李下難以自證。真相未大白之前,交了手上差事,迴府靜候。此事朕會與丞相言明,屆時如何處置,聽丞相的意思吧。”

    兩位武將垂頭喪氣,不管以前如何輕視少帝,說到底皇帝就是皇帝。如果他鐵了心要辦他們,任誰都沒有膽量反對他。

    少帝隨意擺了擺手,門上進來兩列禁衛,將人壓了下去。她又看了眼局促不安的敬王,換了個笑臉道:“皇叔此次入京立了大功,一為那些存世的典籍,二為荊王譖越,這兩件事朕都記在心裏了。”

    見識了雷霆震怒,眼下和風細雨說話,分外令人受寵若驚。敬王拱手不迭,“臣不過盡人臣本分,不敢居功。”複寒暄兩句,識相地退出了路寢。

    空蕩蕩的殿宇裏,隻剩少帝和魏時行兩人,魏時行喚了聲陛下,“臣以為此事大大的不尋常,早前上也與臣等商議過,其中真相如何,上是知道的。現如今竟真的出了這種事,未免也太巧合了。不過上若能當機立斷,倒不失為扳倒燕相的一個好機會。他雖不在燕氏族中,但血脈相連,怎能撇清關係?即便不能令他伏誅,他亦再不能在相位上坐下去了。如今正值陛下親政的當口,隻要他遭彈劾,這政不歸也得歸,陛下以為如何?”

    在今天之前,她的確是一門心思想與他一較高下的。她是他的學生,與恩師鬥法有別樣的刺激性,若能勝,足可以震懾朝野。然而情況一直在改變,她不能為了自己的大權,就此毀了他。他那麽驕傲的人,當真一無所有了,怎麽活得下去?其實她也艱難,一麵是大業,一麵是愛情。她以前可以一往無前,但從他親她那一下起,她覺得自己的心開始融化,就像普通的女孩子一樣,想周全自己所愛的人,即便吃些虧,受些委屈,也都認了。

    她負手站在夕陽裏,晚風越過琉璃窗,拂起她垂落的發。她握緊手裏把玩的玉玦,玦口狠狠壓在掌心,鈍鈍生痛。她閉了閉眼,“魏卿,此舉荊王是必定要拿下的,但燕氏……不要牽扯進去為好。”

    魏時行有些失望,“上是打算放棄了?”

    她沉吟了

    良久,“朕羽翼未豐,這是實情,如果此時急進,恐怕其後會朝綱大亂。你可想過,幕後推手是誰?此舉又是出於何種目的?”

    魏時行也是一片茫然,“陛下的憂心不無道理,但錯過了大好時機,實在可惜……上欲保丞相乎?”

    是啊,確實想保他,過去他雖然強勢,到底為她撐起了一片天。現在到了她迴報的時候了,拿住一次機會便置他於死地,這樣也太過不近人情了。

    魏時行沒有等到少帝的迴答,知道他心意已決,再勸誡也沒用,行個禮便退了出來。

    出得那金碧輝煌的大殿,恰逢一縷晚霞照在廊上。他在霞光映照的便道中緩行,才過拐角,迎麵遇上一位盛裝的佳人。佳人穿深衣,紅黑相間的領褖袖緣飾以朱裹的革帶,所行之處兩腋衛士皆背身而立……他頓時一驚,忙垂首退到一旁,匆促地轉過了身。

    落霞中一切都是寂靜的,隻聽見皇後鞋履走過中路時,發出細細的一點聲響。天下最尊貴的女人,無論如何都與少帝一樣,是不容忽視的存在,所以她經過身後時,委實令人驚懼。原以為皇後為少帝而來,錯身而過便罷了,可是那腳步聲卻停下來,停在他視線看不見的地方。

    “這位是廷尉丞麽?”

    魏時行又是一驚,愈發低下頭道是,“臣魏時行,恭請皇後長樂無極。”

    皇後嗯了聲,“予先前聽說敬王謁見,帶了個不太好的消息,可是?”

    魏時行蹙眉,禦前的事這麽快便傳到她耳朵裏,不愧是丞相的養女。所以明人麵前不需說暗話,現在敷衍也來不及了,便又應了個是,“蜀地扣押路過軍隊,截獲兵器甲胄若幹。”

    皇後對一切早就了如指掌,隻是詢問:“上欲如何處置?”

    魏時行雖不滿後宮幹政,但又礙於她的身份,不得不應承她,“陛下令臣徹查,究竟如何,還待與丞相商議。”

    皇後沒有再說什麽,略站了下移步往路寢去,方走了兩步又頓下,微微迴過身道:“上一時不忍,未見得一世不忍,魏丞切記,果真‘徹查’才好。”

    魏時行愕然,眼尾瞥見那袍裾翩翩,沒有待他迴話,人已經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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