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抱恙,總不能讓他拖著病體覲見,還是我親自登門吧。”

    趁他病著,正是欺負他的最佳時機。打不過她,罵不過她,現在不去一雪前恥,更待何時?扶微如此一想,頓時精神抖擻。迴身囑咐上官照,“侍中代我送長公主與翁主,其實我的意思是,姑母將琅琅留下最好。琅琅年幼,長途跋涉實在辛苦,倒不如留在禁中,交由皇後照看……皇後與她年紀相仿嘛,兩個姑娘在一起,便於照應。我先前想說,又恐姑母多心,還是侍中挽留,方顯出情深義厚。”複笑了笑,朱紅的天河帶柔軟地垂在胸前,她大多時候看上去都是善良無害的。

    上官照心頭卻有千斤重,抬手一揖,“諾。”

    “若侍中覺得留於禁中有不便,帶迴關內侯府也可以。反正已經指婚了,又兼是表兄妹,你親自照顧不無不可。”她笑著囑咐完,對斛律揚了揚手,“命人備車,去丞相府上。”

    自從有了侍中,真是大大便於她出行了。以前單獨離宮,有時戰戰兢兢,生怕人堆裏忽然蹦出個刺客來。丞相幾次三番勸阻,不讓她隨性亂跑,“出則必有警蹕”,實在很麻煩。現在有了上官和斛律,輕車簡從再不必擔心,有權就是好啊,這才是當皇帝的樂趣。

    丞相所居住的閭裏,前一夜那樣熱烈地大肆慶祝過,雖然有家人打掃,地上仍殘留細碎的紅紙屑。扶微從木階上下來,仰頭看丞相的府門,長策候府……他府邸的匾額從文帝時期起就沒有換過,其實丞相是個念舊的人。

    家丞見少帝登門大為驚訝,忙率眾仆婢參禮。少帝的脾氣向來不錯,因此他也敢上前閑話兩句,“陛下今日怎會駕臨呢?”

    少帝調轉視線一笑,“新婚三日應當足不出戶,如此方合理嗎?”

    家丞被呲噠了下,擺手不迭。扶微朝著丞相臥房的方向看了眼,“今日相國欠安,我特來探望。現在如何了?好些沒有?”

    家丞一麵引她入內,一麵道:“迴稟陛下,昨夜醫官請過脈,吃了一劑藥,並不見好轉。臣先前進去問安,君侯還是乏累得睜不開眼。現下主上親臨,興許聖躬慰問一番,君侯的病就好了,也說不定啊。”

    這家丞,自從上次她在相府賴了一夜,丞相又要熱水又要被褥後起,看她和丞相,總是一臉諱莫如深的樣子。大概肚子裏把他私以為的那點不可說,演繹了不下百遍了吧!那麽克製的丞相,手底下養了個戲很足的家丞,真不是什麽好事。不過扶微並不感到厭惡,反倒在家丞的目

    光裏,感受到了“賓至如歸”的熱情,這是連丞相都給不了她的。

    她自得其樂,“丞相為何得病呀?”

    家丞說:“連夜看公文,受了風寒。”他當然不會直截了當告訴少帝,丞相昨夜酩酊大醉,在廊子上睡了半夜,結果著涼了。

    少帝頷首,在他的臥房前頓住腳,略平了平心緒才邁進室內。

    相府上有仆婢,她當然知道。可是繞過屏風進內寢,看見一個清麗的女郎在床前侍疾,她頓時就有些不高興了。

    這是誰?穿著白地緣朱錦的曲裾,未飾珠翠的頭發黑壓壓地攏在身後,單是那曼妙的曲線,便足以令男人垂涎。丞相發熱不退,她便撈了袖子,露出一雙纖纖玉臂,從盆中浣了涼手巾出來給他敷額,那麽盡心盡力啊,連她都要被感動了。

    她轉過頭,詢問式的看了家丞一眼,“何人呐?”

    家丞膽戰心驚往外指了指,“魏國國相奉命,進獻給君侯的魏地美人……”

    她冷冷哼了一聲,魏王真是知恩圖報,幾年前從丞相這裏得了兩位小妻,到現在還惦記著還人情呢!這個家丞也是個糊塗蟲,這樣就把人送到跟前來了?

    “丞相病中,你敢擅作主張,膽子真不小!”

    家丞駭然,撲通一聲跪下了,“是臣疏忽……”動靜太大,引得美人顧盼,家丞忙比手勢,“快快拜見陛下!”

    美人大驚,大驚過後便顯得楚楚可憐了,扭動纖細的腰肢起身,碎步迎到門前肅容行參禮。一雙柔荑加於額前,雪白的麵頰上,隻見唇瓣一點胭脂鮮紅如血,連嗓音都是溫柔得擰得出水來的,伏拜下去,鶯聲道:“妾拜見陛下,陛下千秋萬歲,長樂未央。”

    扶微發狠盯了她半晌,也不開口請她起身,隻是沉著臉,一副捉奸在床的模樣。瞪完了小婦再瞪奸夫,奸夫仰在病榻上,勾起頭往這裏看了一眼,然後頹廢倒迴去,閉上眼,滿臉的絕望。

    不能失態,低垂的兩手終於掖起來,一旁隨侍的黃門見她頷首,揚聲答道:“皇帝製曰可。”

    帝王在,一切閑雜人等自然要迴避。魏女謝恩起身,美人那雙白潔的玉足從地板上走過,腳趾瑩潔可愛,扶微看了心裏又覺不快,輕慢地調開了視線,進入內室後褪了鞋履,直接登上了丞相的睡榻。

    “相父豔福不淺。”她語帶調侃,酸氣撲麵而來,“今日是朕大婚第二日,相父不進宮道賀,躲在家裏生起病來了?”

    丞相頭痛得厲害,乏力地向她拱了拱手,“請恕臣不能恭迎。”

    “應付君王多費神,換做我,我也情願躺著讓美人服侍。”她泄憤式地說了一通,見他蹙眉不答,傾前身子仔細審度他的表情,“她給你焐手了麽?”

    丞相的眼睜開一條縫,從那縫裏隨意瞥了她一眼,“上此話怎講?”

    “肉手爐啊。”她憤憤道,“把兩手放進美人懷裏焐著,多旖旎香豔!”

    懂得真不少!丞相腹誹,好在是個女人,要是個男人,恐怕不比曆史上那些昏君差。

    “臣不懂這個典故,也沒這雅好。”

    “就是沒有?”

    他不耐煩地別過了臉,“沒有。”

    沒有便好,扶微心裏稍覺平衡。可是既然他還能說話,就證明他先前沒有暈死過去,那為什麽會容忍莫名其妙的女人留在內寢?

    帝王吃醋,當然不能吃得那麽明目張膽。她長歎了一聲,慢悠悠道:“各路諸侯雲集京城,往來人員稠密複雜,相父還是多加注意為宜。相父乃國之棟梁,朕之膀臂,若相父有個三長兩短,朕如斷一臂,將來連束胸都不方便,那多不好!不過相父將近而立,有個把禦婢也是可以理解的……剛才那美人,相父打算抬舉她麽?”

    她絮絮叨叨說了半天,丞相心裏煩躁起來,本來病著的人,精力便不夠,她一來,他應答的每一句話都得在腦子裏再三斟酌,實在令他無力招架。

    今日來幹什麽?新婚燕爾,不在宮裏養精蓄銳,到這裏折騰起他來!丞相枯著眉頭,心思愈發沉重。“上幸聶後,燕燕之聲不絕於耳。稍歇,複起,數之有二”,結果二還被劃掉,改成了三。記載得好詳盡啊,少年夫妻精力無限,昨夜一夜竟沒閑著。他忽然有些後悔了,本以為自己親手教導的學生,不是那種輕薄孟浪之徒。誰知師恩不敵人性,他尚且放心的靈均,最後竟讓他措手不及。

    心灰意冷,他也不知道為什麽會有這種感受,就是覺得做什麽都無用,什麽都不想計較了。男人麽,成家立室都是應當的,他怎麽就不能有個把女人呢!

    “魏王送的,臣觀之甚好……”

    “哪裏好?狐媚之姿,強作嬌態,朕不許!”少帝就是少帝,可以把醋性巧妙地轉化成大義,想了想又補充,“諸侯稱霸,是孝帝時期留下的頑疾。我與相父共議,欲扭轉這種局麵,相父千萬不能為魏女所惑,忘了此前的決心。”

    丞相張了張嘴,“臣……”

    “相父不答應,我就把她接入禁中。反正北宮空著也是空著,你看上誰,我就封誰為嬪妃,就這麽定了。”

    丞相不甘,“陛下不要欺人太甚,難道讓臣孤身一輩子嗎?”

    她不說話,隻是涼涼對他一笑,重新打了手巾,粗魯地覆在他嘴上。

    就是這麽伺候病人的嗎?丞相沒有辦法,隻得自己動手,把手巾拉到額上,然後便緊緊抿起唇,再也不同她說話了。

    “憑什麽你可以有人做伴,我就得孤單一輩子?若我不能從深淵裏爬出來,相父就在淵底等著我吧。”

    他盯著榻圍上的雲氣紋雕花,沒有轉迴頭看她一眼。帝王霸道,他也見慣了,隻道:“請陛下愛惜身子,暫且不宜有孕。原因是什麽,臣不說,陛下也知道。”

    扶微愣了一下,看來他果真以為她和靈均圓房了。傷心麽?一定有吧!她有意不解釋,模棱兩可道:“相父的消息這樣靈通,可惜不能在我小寢內安排眼線……我此來,還有另一樁事要討教相父。定陽長主今日入禁中與我辭行,稱蓋侯病重,要帶著翁主迴朔方去。依相父看,我應當如何處置才好?”

    如果一切如常,長主何至於這麽著急離開京城?既然走得倉促,必定是自覺京中不安全,想迴封地去。丞相望著殿頂,乜起了酸澀的眼睛,“不能讓她迴到朔方。距上次陛下被識破,也就三四天光景,長主為了確保安全,絕不會俱書信,因此臣斷言,消息暫且還未傳到蓋侯耳朵裏。可一旦他們夫妻匯合,其後種種,臣不敢想象……源氏宗親裏,有太多可取陛下而代之的人,如果陛下不想將帝位拱手相讓,就將長主一行人全部除掉,以絕後患。”

    扶微雖然早就料到他會是這個主張,但真的要去實施,她覺得自己硬不下心腸來。

    “可否……留下翁主?”

    丞相轉過頭來,虛弱而不悅,“又是為了上官照?”

    她說不是,“蓋侯鎮守朔方多年,即刻鏟除是不可能的,如果留下翁主作為鉗製,就算他得知了內情,也不怕他輕舉妄動。”

    丞相聽後笑起來,“陛下竟這般天真!皇圖霸業,豈是一個十幾歲的稚女可比擬的?如果上扣留的是蓋侯嫡長,或許還可一論,但你留下的偏偏是無足輕重的幼女,配的又是無實權的關內侯,上覺得,蓋侯得知長主死因後,會善罷甘休嗎?”

    扶微被他問得啞口無言,他們現在

    討論的內容讓外人聽到,大約覺得是一場豺狼與虎豹的合謀。定陽長公主是先帝手足,是她的親姑母,三言兩語間就定了她的生死,實在人性全無。然而這就是帝王家,親情相較權力來說太淡薄,誰也不會去企求什麽骨肉情深。登頂之路就是一場優勝劣汰的競技,活下來的,必然都是個中強者。

    她低著頭,半天未語,丞相見狀支起身喚府裏長史。她才迴過神來,央告著:“再想想辦法吧,我實在是下不去手……”

    他卻斷然拒絕了,“上要為自己埋下禍根,然後拉臣一同陪葬,是嗎?”

    她翕動了下嘴唇,囁嚅道:“我已經命上官侍中去相留了,如果翁主不走,就容她活命,如果長主執意帶她走,那便……撲殺。”

    這個答案顯然不能令他滿意,他撐著昏昏的腦子失望地點頭,“臣若像陛下一樣兒女情長,一定活不到今日。”

    她立刻討好地把他壓了迴去,迴手將長史屏退了,細聲道:“長主車輦行至荊王封地再下手,此計可行?相父放心,我自己的性命,自己當然懂得保全。如果真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殺誰我都不會手軟的,相父信不過我麽?”

    這話一出,他倒確實是踏實了。殺誰也不會手軟,這點他相信,怕的是她抓不準時機,待事情不可收拾時才想補救,那就萬萬來不及了。如今她心意已決,他再說什麽她都不願聽,所以由她去吧,大不了最後再受點累,替她善後罷了。

    她拱過來,小獸一樣挨在他身旁,丞相讓了讓,“陛下當迴宮了。”

    她撐著腦袋看他,“你病了,我想留下照顧你。”

    帝王的溫存,誰也消受不起,他說:“臣這裏有人照顧,不敢勞動陛下。”

    “你是說那個魏女麽?”她挑著冠下組纓盤弄,“昨晚是我的洞房花燭夜,相父心裏難過了吧?所以才找了個魏女來氣我,對不對?”

    丞相閉上了眼,“你想得太多了。”

    她喃喃說是嗎,湊過去一點,深深吸了吸鼻子,“我聞見酒味了,你昨夜借酒澆愁?”

    丞相不想迴答她,扯起被子,把自己的臉蓋了起來。可是她在邊角上挖啊挖的,不一會兒就把頭探了進來,“承認自己愛我,有那麽難嗎?我知道你想說一山不容二虎,但一公一母,從來相安無事。相父,這世上除了我,有誰能配得上你?難道你真的喜歡那些以色事人的女郎,滿足於聽她們唱小曲兒,吃她們唇上的胭脂嗎?”

    被窩裏空間太小,丞相甚至不敢大口喘息,怕把病氣過給她。他掩住口道:“陛下把臣看得太高,臣不過是個尋常人。”

    “一點也不尋常,我喜歡了你好多年,能讓我喜歡,你便不尋常。”

    她的手攀過來,撫上了他的一邊臉頰。他身上燙,她的手相較之下微涼,像一股清泉,淌進他心裏去。他別開臉,“上別與臣靠得太近……”

    她不聽,“就要!我昨夜從聶君那裏學了點本事……”賴皮地笑笑,很快爬到他身上,在他驚愕的目光裏扒開他的交領,在那滾燙的前胸上吻了一下。

    丞相頓時火冒三丈,“陛下!”

    “嗯?”這一聲並不友善,“你要反抗,我就拿繩子綁了你。反正你現在病著,未必打得過我。”恐嚇一番,見他認命了,她又擺出個溫柔的態度來,吻吻他的臉頰,吻吻他的嘴角,竊聲道,“相父之於我,就如蘸了砒霜的蜜糖,我知道不該靠近,可是心裏忍不住呢,怎麽辦?”

    他眼裏的她,又何嚐不是這樣。被窩裏是一方小天地,彼此都掙脫不出去。他不得不聽她那些綿綿的情話,心裏悄然花開,卻不能坦然正視,簡直比淩遲更令他難受。

    “相父……”她輕輕搖撼他,複在他唇上親了一下,“你何時愛我?給我個期限吧!你都同我做了這麽多羞羞的事了,還逃避個什麽勁兒呢?”

    什麽叫和她做了羞羞的事?一直不停親他的不是她嗎?她的吻如星火燎原,要把他燒成灰燼,他向來覺得自己很有定力,原來也抵擋不住她的繞指柔。

    他身上熱得厲害,腦子有些不清楚了,“昨夜……誰親的誰?”

    扶微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還是介意她剛才扯的那個謊。她輕笑,“這個很重要麽?”

    結果丞相不高興了,霍地掀開了被子,再也不肯說話了。

    扶微坐起來,吐了吐舌頭,“又生氣了?你怎麽像個女人一樣?”

    他心裏糾結得厲害,無奈道:“陛下,臣有疾,可否容臣靜養?你這樣同我鬧,被窩裏冷得冰窟一樣,陛下還指望臣病愈嗎?”

    她忙為他蓋好了被子,端端正正跽坐在一旁,笑眯眯道:“那你睡吧,今日朕無事,就在這裏守著相父。”

    丞相知道,要轟是轟不走她的,隻有等她不耐煩了,自己迴宮去。然而這位少帝有心計,又極其耐煩,她就這樣坐在邊上,時不時為他換手巾,然後軟軟地問他

    ,“阿如,你渴麽,我給你倒水喝……阿如,你冷麽,我焐著你吧……”

    阿如來阿如去,這個愛稱實在讓他無福消受。丞相終於忍不住打斷她,“陛下,臣有小字!”

    他有小字她是知道的,但自他攝政起,就再也沒人把這名字翻出來過。他終歸是長輩,那個小字又是文帝手筆,扶微有忌憚,不得他的允許,不敢隨意稱唿他。

    現在是怎麽樣呢?他鬆口了嗎?也許漸漸開始認可她的感情了吧!扶微心花怒放,把下巴抵在了他的肩頭上,“我可以這麽叫你嗎?如淳?”

    他放棄了抵抗,認命地點頭,“總比阿如好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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