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今日和往日不同,端坐上首,神魂卻不在這裏。臣僚們奏議,多是民生事宜,“如今公侯封賞的田地日增,致使吏民生計艱難,奴隸餓斃之事時有發生,長此以往,何談與民休息?上今日違和,萬事還要請丞相定奪,莫論如何艱難,究竟要找出個解決的辦法來。東南有民亂,規模雖不大,業已平定,但事態足見燃眉。再這樣下去,光帝時期舊疾眼見要複發了。小患不治,將來沉屙,必要以十倍百倍心力方可補救,到時候耗資巨萬,實在是大大的不上算。”

    禦史大夫說完了,眾臣便定定看著丞相,等他答複。丞相麵上肅穆,似乎是在沉思,反正半天沒有吭一聲。關於王侯封地之事,確實是個棘手的問題。賞出去的東西就是別人的了,愛白放著,還是贈人或租種都是別人的事,按說朝廷是沒有道理再過問的,丞相一時無法迴複也在情理之中。

    他不答,諸君便自行商議,大鴻臚把實際困難說了一遍,立刻有人反駁,大司農拍案而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豈有封賞便不可過問的道理?王爵尚可罷免,何況土地!如今東南百姓食不果腹,王侯不管治下人的死活,朝廷再不管,誰來為民做主?”

    於是一致看向丞相,“相國說句話罷,雖難,亦不可聞而不問。”

    丞相依舊不語,司直見勢不妙,壓了壓手調停:“諸君不必過急,事關天下諸侯,還需從長計議……”

    太傅卻不悅,“若老臣沒有記錯,丞相身兼長策侯爵位,如此看來事情果然不好辦得緊。”

    一語驚醒夢中人,堂上眾臣麵麵相覷,當著王侯的麵謀劃王侯封地,不亞於與虎謀皮,所以丞相不說話是有道理的。

    丞相長史急起來,他跟隨丞相多年,當然知道他的為人。就算不願意損害自己的利益,滿堂盤詰之時,閉口不言是大忌,丞相何嚐不懂這個道理!他跽在一旁扯了扯丞相衣袖,半晌才聽見他啊了一聲,“諸君先前所議何事?”眾臣一臉莫名,他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孤走神了,對不住大家。主上聖躬不豫,昨夜鬧得東宮大亂,孤著實有些擔心……”

    禦史大夫無奈,隻得重新奏了一遍。這迴他聽清了,很快道:“當年孤受文帝封爵,食邑在彭城。後今上即位,又遷曲阿,增至兩千戶……尚書台出一份告萬民書,為與民休息,臣願將田邑與製下貧民耕種,貸給穀種和口糧,免除賦稅及徭役。”頓下來,撫了撫膝又道,“要動用王侯封地,委實不是件易事,隻好孤身先士卒。東南上穀、漁陽是燕王

    封地,他會不會因此有觸動,暫且不得而知。為今之計是先將公田分散出去,此事孤要再與上迴稟,究竟怎麽定奪,要聽天子的意思。”

    聽天子的意思,這句話說出來倒是很耐人尋味的。丞相雖不願放權,但也慢慢開始培植少帝,隻不過不知是出於真心,還是為了作態。

    堂上諸臣百樣心思,丞相滿不在乎。事情暫且交代完了,朝議便告一段落了。從卻非門出來,天上下起了細雨,他揚起廣袖遮擋,行至司馬門時頓足迴望章德殿方向,天子寢居宏偉巍峨,從這裏看過去,仍見翹角飛簷,利落如刀。他卷起袖子悵然,沒什麽放心不下的,迴去吧!

    決然轉身出門闕,朱雀大街上行人往來,天子腳下,太平盛世。他笑了笑,登上輜車道:“去春生葉。”

    春生葉那樣的寶地,不單有溫茸的抱樸,也有他的別業。不過那地方他去得不多,隻有想避世時才抽空小住。可惜他肩挑社稷,過去大部分的時光裏,他是沒有資格躲起來享受靜謐的。今天也不知怎麽,心生倦怠,不想再問朝政,於是在殿上就動了心思,朝議結束便直接趕往那裏。

    家令在輜車到達前,就已經預先吩咐人過去安排了,丞相不喜歡前簇後擁,所以門上隻有一個管事等候。他下車來,丟了句“天不塌,不得打擾”,獨自撐著傘走進苑囿深處。每逢來時他都有固定的去處,內湖邊上的小亭子,上有瀟瀟竹風,下有淺池錦鯉,是整個別業裏他最喜歡的地方。

    仆婢給他備了茶具,端端正正擺在竹案上。他將漆盤搬開一些,解下玉具劍放於案頭,轉過身一根一根竹子檢點起來。這根過細,這根色澤不夠翠綠……終於找見一尾滿意的鳳竹,抽劍一砍,破開竹節,比了比長短,似乎正合適。這時家令將刻刀送來了,不知丞相要幹什麽,想問又不敢開口,腳下躑躅著一步三迴頭。丞相一個眼風掃來,嚇得他縮起脖子,飛快離開了涼亭。

    丞相一個人,也不覺得寂寞,他將竹片打磨好,開始仔細雕刻。雕個雙魚,他事先早就想好了,單魚孤苦,雙魚就熱鬧了。

    簪為單股,笄為雙股,所以笄做起來還要費些周章。丞相刻章是行家,但對於做發笄不甚熟練,加上竹篾比起章石韌度更高,光是把篾片分成兩股,就花了他不少工夫。

    日理萬機的丞相,批閱奏牘起來一揮而就,時時覺得晨光苦短不夠用,結果現在雕刻這種玩物,卻十分耐心,完全不覺得浪費了時間。一個鱗片,一個眼珠,他都用了很大的精力仔

    細雕琢,待竹笄做成時,天色已經暗下來了。

    雨逐漸大,他走出亭子,很快便被淋濕了袍裾。登上輜車下令進宮,兩腳踏在氂罽上,手裏盤弄著竹笄,不知為什麽心裏有些倉惶,狠狠吸了好幾口氣,才勉強平定下來。

    他入禁中,當然是不需要層層迴報的,袖袋裏藏著今天議政的卷牘,迴頭少帝問起,也好有話奏對。從複道上下來,遠遠看見章德殿掌起了宮燈,下值的謁者列隊退出前殿,帝寢到了閉門的時候了。

    建業正要下令闔門落鎖,看見衛士打著行燈送丞相過來,他一怔,忙上前相迎,“這麽晚了,君侯如何進宮了?”

    丞相隨意嗯了聲,“陛下現在怎麽樣?”

    建業道:“燒未退盡,身上也沒有力氣,今日一整天沒出過宮門。”

    他腳下緩了緩,“中宮還在嗎?”

    “上已經命侍中護送中宮迴府了,中宮不放心陛下,陛下還好言安慰中宮,說大婚在即,很快便可日夜相守,請中宮莫急。”

    唉,年少的愛戀多麽如膠似漆,建業不由也感到豔羨。少帝一生滿布荊棘,如果真的能夠找到一位可心的皇後,那麽將來深宮中的歲月尚且不會那麽難熬,有個人能分擔,總比他獨個孤苦伶仃要好得多。

    丞相聽了他的描述,並沒有顯出長輩得見養女和侄兒融洽,應有的那份欣慰來。他連一句話都沒說,也不需人通傳,邁入路寢後腳下頓住,肅容向上揖手:“臣如,謁見陛下。”

    扶微正預備就寢,聽見丞相的聲音從小寢裏走出來,似乎有些驚訝,咦了聲道:“可是有要務,相父怎麽這時候進宮來了?”

    她臉上有病容,穿了件菱羅紋信期繡深衣,饒是如此,身板依舊挺得筆直。

    丞相執禮,將朝會上的事一一向上奏稟,不過料想她早就已經知道了,所以說起來也有些心不在焉。

    扶微的迴答一板一眼,“相父以身作則,朕心甚慰。東南的事,我在半年前就聽說了,燕王無道,他治下的吏民日子不好過,我每嚐也覺得苦惱,不知怎麽處置這樁事才好。”一麵說著,一麵轉身往迴走,“侍禦都散了吧……相父入內來,我站久了腿上沒氣力,坐下再議不遲。”

    建業飛快揮手,小寢內外宿值的人都退了出去。丞相明顯遲疑,她也不管他,自顧自進內寢去了。

    丞相把手探進袖子,指尖在那竹笄上撫了撫,最後一咬牙,還是跟了進去。

    天子內寢燈火煊煌,少帝已經除去深衣坐迴寢台上,懶散衝他笑了笑道:“我失禮了,相父不要見怪。關於燕王的事,你我還需詳談,他和荊王如今是朝中隱患,我擔心他們勢大,終有一天要叛亂的。相父多費些心吧,拿住了把柄好處置,隻要王爵不在,那些田邑便好分派……”見燈下人眼眸明淨,無故心念一動,“相父……”

    他眼裏的光華又是一閃,“上……”

    “相父……”

    他的胸腔輕輕痙攣,“請上指教。”

    “你當真是為了政事進宮來的麽?還是惦念我的病,特地來看我?”

    她倚在憑幾上,弱眼橫波,極盡婉媚。丞相隱隱感覺耳根上熱起來,忙調開了視線道:“臣是為政事……”

    “騙人。”她哧地一笑,“東南民亂雖是大事,但目下已經平定,又沒有急報入京,用得著你連夜趕進禁中?相父平時閑暇時,難道沒有什麽消遣麽?除了政務就是讀書,這樣有什麽趣味?日後想我了便進來吧,我出不去,你可以來看我,我見了你很高興。”

    她說的時候唇角帶著笑意,沒有刻意的堆砌,隻有由心的歡喜。丞相輕舒一口氣,“臣委實也擔心陛下的……”一錯眼,忽然看見她手裏正盤弄一支木簪,那簪子上了一層清漆,看上去油亮溫潤,但並不是她之前握著的那支笄。他心裏忐忑起來,“陛下手上的,不是樓夫人遺物?”

    她低頭看那簪子,嗯了聲笑道:“上官侍中給我做的,照這個人心細,怕我總是睹物思人,拿這個換了那支殘笄。”

    丞相不語,低垂的兩手下意識揪緊了玄端兩側的布帛,揪得太用力,感覺得到先前執刻刀的兩指劇痛,痛得不像他的了。

    上官照不知道少帝是女兒身,所以他做的是簪,長而粗獷,可以用來橫貫梁冠。相較之下他就過於兒女情長了,居然給她做了個無用的笄,那種東西隻有女人才戴,對於她,可能一輩子都用不上。

    無用功,他心下慘然。究竟自己是怎麽了,難道真的開始動搖了,要落進她的陷阱了嗎?虧他興匆匆趕到別業,雕花的時候心裏還沾沾自喜,覺得自己做的事簡直有如偉業。結果現在這竹笄躺在袖袋裏,那麽不堪,就像個明晃晃的笑料,令他無地自容。

    他慢慢鬆開了兩手,垂眼道:“陛下不日就要立後了,這是舉國歡慶的喜事,若陛下有意,可順勢改元,追封樓婕妤為太後。”

    扶微沒想到他會

    主動提起這個來。大約是那支發笄的功勞,不必她開口,他竟然應允了。

    “相父此話當真麽?”她高興得直起身,向前挪了挪,挪到寢台邊緣,探著身問,“我當真能夠追封我阿母?朝中眾臣不會有異議吧?”

    丞相澀澀點頭,“隻要陛下願意,一切皆可。陛下即位十年有餘了,論理早該追封生母的,滿朝文武不會有人反對。”

    他本以為她會急於讓他安排追封事宜,可是沒有。巨大的喜悅過後,她慢慢趨於平靜,低著頭半晌未語。丞相不知她在想些什麽,試探喚了她一聲,她抬起頭來複一笑,“此事還是暫緩吧,待大典過後再辦也不無不可。”

    丞相心下了然,以他對她的了解程度來看,如果她這時便相允,那她就不是少帝了。大婚迎娶皇後,接下來便是元服親政,親政能不能順利進行,她心裏沒底,需要梁太後鼎力相助。如果這時候率性而為,萬一得罪了梁太後,後麵的事便不好辦了。追封麽,既然已經拖延了十年,再多等一陣子也沒什麽。事有輕重緩急,眼下什麽最要緊,她心裏一清二楚。

    一個女孩子,這樣深沉的算計,當真不好。可是作為天子,這又是必須具備的條件,如果缺失,一輩子活在別人的掌心裏,哪天被放棄,唯有死路一條。這些年他一味教她中庸,看來結果並不理想,她有她自己的謀略和人格,他重塑不了,隻有任她發展。

    扶微一直側目觀察他的表情,丞相天崩地裂也麵不改色,所以她說什麽他都是靜靜地聽,靜靜實行他的決策。她知道自己在他眼裏不是個好姑娘,她也從沒想過當什麽好姑娘。他太強,未必喜歡弱不禁風的女人,人生枯燥,有個旗鼓相當的對手,才會活得更加多姿多彩,不是嗎?

    寢台高,她伏在上麵,正和他齊平。想喚他時喉頭驟然癢起來,忙掩口咳嗽,咳得激烈,幾乎迴不過氣。丞相見她這樣有些驚惶,忙褪了鞋履上木階,牽起袖子給她拍背,鬱鬱道:“怎麽一點沒有好轉?聶君的藥不管用麽?”

    犯咳嗽的人都知道,咳起來便是一場惡仗。待平息下來,她精疲力盡,靠在他肩上咻咻喘著,“這一項最難治,況且我身上燒還沒退盡……”

    她是軟軟的身子,倚著他的時候丞相很尷尬,一動不敢動,半邊脖頸都僵了。她確實還在發燒,靠近了分明如火爐一樣。也許是病糊塗了,這時候的托賴全不能當真。他費盡心力裝得從容,淡聲道:“不該讓靈均那麽早走,留下再看顧一晚上,適當調整藥方,好起

    來也快一些。”

    “相父真希望他再留一夜麽?”她抬起臉,溫熱的氣息唿在他臉頰上,“再留一夜,萬一他對我做出什麽事來,你不後悔?”

    丞相忽然感覺詞窮了,張口結舌,不知道該怎麽迴答她的問題。

    扶微竊笑,抬起臂膀溫柔摟住他的脖子,貓兒一樣蹭了他一下,“我喜歡相父,有你在,即便我走上黃泉路,你還是會把我拉迴來的,是吧?”

    丞相覺得眼下的境況過於危險,稍稍向後讓了讓道:“上太高看臣了,臣未必有這樣大的本事……聖躬違和,還是躺下吧。坐著容易受涼,加重病情就不好了。”

    “昨夜靈均說暖著我,我的病會好得快些,若相父暖著我,我明日一定活蹦亂跳。”她吐氣如蘭,聲音壓得極低,到最後變成曖昧的私語,在這下著雨的夜,有致命的吸引力。

    丞相的心亂了吧?扶微感覺到他渾身僵硬,其實自己也有些怕。可是又忍不住期待,就算發生些什麽,也是無怨無悔的。

    她的指尖移上去一點,撫摩他耳下的皮膚,“相父怎麽了?熱得厲害,也發燒了嗎?”他掙了掙,她當然不容他逃出魔掌,收緊手臂恐嚇道,“我病了,相父連這點耐心都沒有?你再動,就是大不敬,是弑君!”

    丞相不由苦笑,“臣連佩劍都沒帶進來,怎麽就弑君了?”

    “你有一百種法子叫我死。”她的鼻尖在他下頜的線條上輕輕地蹭,“比如……把我迷死。”

    此情此景,大約隻有死人才不會動情吧。換做以前他會毫不客氣地推開她,可是事到如今,他居然做不出來了。那點憤怒和屈辱潛移默化,化成了無邊的茫然和無措,他的意亂情迷背後盡是痛苦,感覺不到快樂。

    “陛下……”

    “叫我阿嬰。”她在他頸間拱了拱,“我喜歡你叫我的小字,陛下、主公都留在朝堂上不好麽,為什麽要帶到內寢來?”

    他咽了口唾沫,她看見那喉結滾動,丞相擰著脖子的樣子真是驕傲又迷人。

    她笑起來,把唇印在那方寸之間,他一驚,想反抗,她警告式的收了收胳膊,他居然真的不動了。然後便是奮力一吸,等她把唇移開,中單領褖的上方留下一個圓圓的淤痕,像她以前吮吸自己的手臂一樣。她再三欣賞,萬分得意,撫掌指了指道:“蒼天可鑒,我在相父這裏做了個記號,往後這個地方,包括這個人都是我的了。我今日有閑暇,仔細思量過,打算增設

    昭儀位。昭儀位視丞相,爵比王侯,這個位置是為你量身定做的。燕昭儀,好聽麽?你先前不滿阿照配兩綬,這迴你可是三綬三印,我單是供你的俸祿都快供不起了,實在沒辦法,隻好以身相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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