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果然還是不安穩的一夜。

    丞相也有犯困的時候,床被人霸占了,沒計奈何隻好在案後的重席上湊合。推開憑幾換了個隱囊,還好天氣並不涼,夜裏沒有衾被也不感到冷。

    他睡得迷迷糊糊,因為裏間有個天下第一的病人,隻能囫圇合一會兒眼。將要入夢時聽見幽幽的聲氣傳來:“阿叔……阿如,我渴了。”

    丞相忙起來,暈頭轉向去桌旁倒水。水是溫在暖壺裏的,即便到了後半夜,入口也剛好。他捧著杯子跌跌撞撞過來,蹲在床前往上舉,“陛下,喝水。”

    床上的人支起身來接,手指有意無意撓了下他的手背,他一激靈,困意頓時減少了大半。

    “我做了個噩夢。”她輕輕說,半邊臉貼在床幫上,那種孤伶伶的,幼小而可憐的樣子,叫人心頭老大的不忍。

    丞相是個不懂溫柔體貼為何物的人,聞言嗯了聲,“知道是夢就沒什麽可怕的,多喝水,好好睡。”

    扶微有點失望,照理不是應該問做了什麽夢,然後安慰她“我在你身邊”的嗎?虧她花了那麽大的自製力半夜醒來,自己都有些暈,難道他還沒糊塗?是誰說半夜裏腦子最不好使的?是建業!她早就應該想到,他說的是他自己,按在丞相身上根本不管用。

    她咬了咬牙,轉過臉低聲啜泣。等了半天,他總算想起來問她怎麽了,她用委屈的語調說:“我夢見我阿母了,她抱著我哭,說自己這一生太過不幸。沒想到餘下一個女兒當了皇帝,可惜也同她一樣,婚姻上坎坷。”

    丞相聽後半晌沒說話。先帝樓夫人確實可哀,出身小門小戶,走在路上被當時的丞相曹煊相中,送進了禁廷。十七歲服侍君王,十八歲有孕,十九歲生下少帝,二十歲便被迫自盡。禁中的四年得過寵,但並不是張揚的個性,安靜地來,安靜地去,除了一個孩子,這世上找不到任何她來過的痕跡。

    作古的一代人,人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以前他一直以為少帝的脾氣像她母親,直到最近她亮出了獠牙,他才意識到,其實她就是另一個先帝。有深謀,有遠慮,圖謀的時候百樣俱好,絕情的時候也毫不猶豫。

    可是丞相還是不解,“陛下不是已經不記得樓夫人了嗎?”

    扶微的假泣又被他打斷了,“你會忘記自己的母親嗎?雖然我不記得她的長相,可是我知道那就是我母親。總之我阿母抱著我哭了,她說我婚事不順,十分心疼我。”

    丞相

    蹲得腿發麻,站起身道:“那麽陛下自己覺得呢?”

    她不答,反問他,“我要和別人成親了,你不難過嗎?雖然看上去像一場鬧劇,果然要成事還是可以的。靈均十四歲了,我瞧他體格不錯,身手也很好……如果我和他做真夫妻,你怎麽辦呢?”

    丞相輕蹙著眉,低垂著眼,眼睫的陰影停在顴骨上,那眸子雲山霧罩,叫人看不透徹。

    大婚將至,於他來說唯一的一點不好就是要歸政了,他得想想怎麽留住手裏的大權。權臣麽,古往今來都沒有好下場,尤其他這種輔過政的,即便活著的時候得善終,說不定將來皇帝的哪根筋被挑動了,扒開棺材鞭他的屍也不是沒可能。當然身後事他是顧不上了,他的目標是活到八十歲。眼下人生路走了不到半程,大權旁落招來殺身之禍,這是他不願意發生的。

    其實她的婚事無法迴避,必須要完成。平常人可以光棍打到三十歲,皇帝不能。他培養靈均是他未雨綢繆,十多年前種下的樹,到今天總算可以砍下來打家具了,他肩頭的擔子又輕了一半,這樣不是很好嗎?可是淡淡的悵惘縈繞心頭,說不上來是為了什麽。

    “陛下成婚,臣就可告慰先帝了。”這個答案很令自己滿意。

    “騙人。”她低低哂笑,從肘間抬起頭來,眼裏有細碎的金芒,“其實阿叔對我何嚐沒有感情,隻不過被權力遮住了眼,視我為仇敵,而非親人罷了。”

    你和諸侯王都一樣,扶微心裏輕聲說。她沒有忘記丞相的爵位本就是侯,長策侯。萬全之計,長久之策,文帝贈了他一個極端貼切的封號。她曾經怨恨阿翁給她留下這麽大的麻煩,但轉念一想,沒有他還有別人,如果是個野心勃勃的親叔叔,她倒真沒地方下嘴了。

    還好他年輕,俊朗,沒有成婚。這哪裏是什麽攝政大臣,分明是提前定了個好夫婿。

    丞相不知道她在盤算什麽,聽了她的話,不管心裏認不認同,口頭上隻能打太極。

    他揖起手道:“陛下是睡迷了罷?臣與陛下一條心,過去是,將來也一定是。”

    她哧地一笑,“永結同心麽?這倒不錯,我也正有此意呢。可惜今日身上不便,否則和夫人洞房也無不可。”她看著他,眼風如鉤,“你不知道,我整日肖想你,委實忍得煎熬。”

    言語上占便宜,是她的小情趣。放狠話麽,誰不會呢。丞相因為夜深了,腦子有點懵,也沒細想,脫口道:“別怪臣沒有提醒陛下,造孽太多,將

    來可是要還的。”

    扶微愣了一下,好像沒有反應過來。等理清了頭緒,頓時打了雞血似的,坐起身道:“真的麽?不要等將來了,現在便還吧!”

    半夜的少帝怎麽和平時不太一樣了?果真這夜有毒,還是他上了年紀,開始心猿意馬?

    丞相糊裏糊塗鬧不清原委,平時他不是這樣的,這些年大事小情不斷,從沒有一件讓他如此迷茫過。案頭燈火葳蕤,照得人眼發花。她側身對著光源,他努力乜起眼分辨,才發現她胸前微隆,居然有了一種叫做曲線的東西。

    他一驚,“陛下不該把縛帶解下來。”

    “可是我勒得喘不上來氣了。”她哀致道,“好像勒得越緊,流的血就越多。我全身的血都給控下去了,這樣會死的。”她邊說邊扭身,本想擺個誘惑的姿勢徹底打破丞相的心防,誰知一掀錦衾,被褥上紅了那麽一大片,頓時就綠了臉。

    “啊!”她霎著眼睛看他,“漏出來了?”

    丞相表現得居然像個行家裏手,不急不躁點評:“沒有及時更換。”

    於是所有香豔綺麗的設想,像博山爐裏的輕煙一樣,一瞬都消散了,剩下的是揮之不去的濃稠的狼狽感。不過十年皇帝不是白幹的,扶微不像其他姑娘遇事慌亂,她端莊優雅地直起身,對他笑了笑,“朕少陪,相父自便吧。”在他的注視裏,穿著被血染紅的綢褲,慢吞吞走向屏風後。

    所以尷尬的變成丞相了,他看著一片狼藉的被褥,又不好叫人拿去清洗,接下來應該怎麽辦,他也有點手足無措。

    少帝的聲音傳過來:“相父別管,我自己會收拾。”

    丞相才想起來她不能用涼水,匆匆走出門,半夜的相府靜悄悄的,隻有遠處風燈下一排緹騎,釘子似的佇立著。

    家丞自然不敢睡,一直在廊子那頭等候傳喚。見丞相出來了,忙迎上前問:“君侯有何吩咐麽?”

    丞相勉力表現得淡然,“打熱水來。”

    家丞應諾,百忙之中抽空,別有深意地瞄了他一眼。

    半夜裏要熱水……看來丞相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雖然他知道家主的為人,但鑒於外界關於他和少帝的流言傳得沸沸揚揚,聽多了不信也信了。況且先前看見的那些,兩者清白才怪!家丞縮著脖子感歎,家主二十八歲還未婚配,原來確實有這方麵的難言之隱啊。所以和錦衣侯的關係又是怎麽樣?好像一切都變得耐人尋味起來了……

    家丞一溜小跑去辦了,丞相複想了想,“再備一床幹淨被褥。”

    這迴家丞的“諾”從廊廡這頭蔓延到了那頭,腳下速度之快,生平僅見。

    他也知道,以後在這府裏恐怕是抬不起頭來了。迷蒙的夜色,曖昧不明的種種,他真是沾上大麻煩了。

    丞相歎了口氣,進內臥開櫃門,找了套中衣出來,“陛下把衣裳換了吧。”

    一隻纖細白淨的手從屏風後麵怯怯伸出來,“相父……真乃國之棟梁。”

    這迴不叫他阿如了,自己也知道害臊了吧?丞相沉著嘴角,將衣裳塞進她手裏。迴過身,站在室內滿心茫然,被褥和中衣亂七八糟,他到現在都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遭這份罪。

    簷下傳來沉重的腳步聲,是仆役抬熱水來了。他忙把衾被蓋起來,指派他們放在門外,然後打上一盆送進去,“陛下,可要清洗?”

    屏風後半天沒有迴應,過了一會兒才傳出嗚咽的聲音:“相父……不愧是朕倚重的元老。”

    他心下了然了,看來這份打擊不輕,少帝自知顏麵掃地,終於堅持不住了。

    “陛下不必自責,人有失手,馬有失蹄嘛。陛下初通人事,暫且不熟練,將來日子久了,自然就不會出錯了。”他一麵安慰她,一麵把被褥卷起來放到一邊,另換了幹淨的給她鋪上,然後朝屏風方向長揖行禮,慢慢退到了外間。

    忙了半夜,丞相覺得有點體力不支,倒不光指身體上的,精神上的折磨也很累人。他們君臣現在的處境,似敵非敵,似友非友。說情深,她每天都在琢磨怎麽扳倒他;說對立,連這麽丟臉的事都要和他共享,他已經不知道拿什麽來形容這種辛辣嗆眼的關係了。

    撫撫額,轉身拿起一卷簡牘來,隨意看了眼,發現參奏的居然是荊王傭兵,燕氏暗中提供兵械甲胄。這樣的奏報非同小可,展開後查閱卷尾署名,奇怪是從民間來,究竟是誰上疏,並沒有寫明。

    大殷是如此,帝王為廣開言路,並不限製隻許官員奏事。民間來的奏簡也需一一篩查,如此百姓疾苦可上達天聽,皇帝才好切實了解自己治下的民情。不過這種不具名的東西,本身就有詆毀的嫌疑,完全可以壓下不報。他將竹簡卷起來,擱在了駁議的案幾上。

    無風不起浪麽,他趺坐下來,對著燭火沉思。他多年不和燕氏有往來,也是怕一旦失勢,連累闔家。可是他的防微杜漸,架不住旁人的別有用心,燕氏若出變故,

    他自然也難逃其咎……看來有人忍不住,終於要對他下手了。

    他轉過頭,望向那輕紗壁縵的內寢,眼裏一片荒寒。天下誰容不得他?也許是諸侯,也許就是屏風後的人。如今天下勢力三分,任何兩方聯手,都有可能使朝政傾斜,她甘願冒這個險嗎?

    鋪地的毛氈發出細碎的聲響,一個身影在幔後探了下頭,“阿叔?”

    她對他的稱唿可以隨境況自由改變,欲輕薄時叫他阿如,表親厚時叫他阿叔,樹立威嚴時則叫他相父。

    他立起來相迎,她穿著他的中衣,平時看上去已經有大人模樣,但當他的衣裳加在她身上時,才驚覺彼此身形天差地別。袖子很長,垂手幾乎到她膝蓋。庫管卷了好幾圈,可惜緞子太滑,走了兩步就垂委在腳下。她隻好用手提著,一步一蹭地到他麵前,行動稚弱,臉上一片天真爛漫。

    “今日給阿叔添麻煩了,我不知道會弄成這樣。”

    他報以微笑,“臣說過,陛下是沒有經驗,料想別的姑娘頭幾迴也是這樣的吧,時候長了就好了。”

    她頰上一點酡紅慢慢升起來,低著頭,腳尖在席上漫挫,“讓別人看見,我大概要羞死了,可是在阿叔跟前,我心裏還是很坦然的。第一次也是和阿叔一起麽,你見慣了,應當不會笑話我吧?”

    她仰起臉,眼睛像星月一樣明亮。他低頭看她,不動聲色往後退了半步,“不會,天下可笑的事多了,陛下之事是人之常情,沒什麽值得臣笑的。”

    她是個機敏的人,他的這點風吹草動早就發現了。他退後半步,她就前進一步,“阿叔怕我麽?”

    丞相似笑非笑,“臣對陛下隻有敬畏,無所謂怕。”

    “真的?”她笑得極溫婉,仿佛把過去十五年積攢的甜美都用在了今夜,“我知道阿叔其實一點都不怕我,我敢放肆,不過是仗著阿叔對我的寵愛。”

    寵愛這詞真是想多了,但丞相不能否認,否認了就是不給麵子,說不定天子一怒,血流兩步。他唯有歎息:“陛下,以往你我君臣,相處得不是很好嗎?臣願以後常如此,陛下信臣用臣,臣為社稷肝腦塗地,臣與陛下……各安天命,各生歡喜。”

    她沒願意細聽,嘟囔了句:“兜兜繞繞,不就是想讓我放過你麽。可惜得很,自我打定主意那天起,我就沒想過放棄。阿叔應當知道我的為人,我氣量狹小,睚眥必報,就算哪天駕崩,喜歡的東西也要帶上隨葬。話說得太明白,顯得我不矜

    持,有時候我都懷疑,阿叔一再推辭,可是很享受我這樣的糾纏?”

    這是哪兒和哪兒!在這之前丞相想好不退縮的,一個十幾歲的孩子罷了,他吃的鹽比她吃的米還多,用得著怕她嗎?尊嚴和臉麵不容他退縮,想起剛才那份匿名的簡牘,心裏更是疙瘩起來。然而就像一個注定要輸的人,無論如何翻不得身一樣,她一出現,他就已經敗了。

    外麵弦月早沒有了蹤影,他拱手道:“天快要亮了,陛下再去睡一會兒吧。臣給你換了新的被褥,黃門令那裏也得去傳個令,命他迴宮為陛下準備替換的衣裳。”

    “可是我覺得阿叔的衣裳,我穿正合適。”她抖了抖衣袖,拗出個婀娜的舞姿來,“阿叔瞧,像不像上次那個跳《春鶯囀》的胡女?”

    他心裏煩躁,隻想早早打發她,“胡女不過是個玩意兒,怎可和九五之尊相提並論?陛下你去睡吧,臣風燭殘年,實在經不得整夜耗。天亮還有刺殺案牽扯出來的人要審,就當陛下憐恤老臣,容臣合會兒眼吧。”

    她似乎不高興了,板著臉看他,“我難得來一次,你就這樣不耐煩我?天亮準你休沐,可好?”忽然軟化,溫言細語靠過來,“日裏人多,我要裝帝王樣子。現在沒有外人,阿叔還不準我撒嬌麽?”

    她這一撒嬌,便撒進了他懷裏。丞相打算推開她,她卻兩手一扣,緊緊把他的腰扣住了。

    “烈郎怕不怕纏女?”她嬉皮笑臉,“尤其還是做皇帝的纏女,阿叔你好福氣喲。”

    丞相是徹底潰敗了,悲壯地扭過頭喃喃:“罪過、罪過……臣對不住文皇帝,對不住先帝。”

    有什麽對不住的,不過被她抱了一下,一副背叛了家國的樣子,何至於!不過她眼下心情極好,片刻的溫存,就算搶來的也夠她消受了。天快亮了,天亮後各有各的立場,她就再不能這麽放肆了。有時候當皇帝也當得她厭惡,如果能做他的夫人就好了,持持家,生生孩子……隻可惜嚐過了權力滋味的人,沒有那麽容易罷手。她和他都一樣。

    天邊終於漸漸泛白,溫柔鄉裏雖繾倦,該去的還是不能留戀。

    她在朝陽裏著好冠服,佩上授帶,黃門匍匐在腳下為她整理金鉤玉環,她轉過頭對他輕笑,“昨夜多謝相父看顧,我的身體已經無恙了。相父一夜辛苦,今日便歇一歇,由禦史大夫和上官侍中代勞吧!韓嫣一案要徹查,但我也有些怕,唯恐牽連太多,動搖大殷根基。請相父代我審度,萬事還是以平衡為主。太後

    ……”她微頓了下,“永安宮的宮門封得太久,朕實不忍。再有月餘就是立後大典,我不希望到那時太後還在禁足,因此一切都倚仗相父了。”

    原來是在這裏候著他呢,為提拔上官照,真是用心良苦。丞相俯身揖手,“敬諾。”

    她不再逗留,負手昂然出門。丞相送至木階下,她臨上車時在他手上輕輕一按,那舉止,真像禦幸過後辭別愛妃的模樣。

    丞相垂著眼,始終沒有抬頭。

    送走禦駕迴到臥房,床褥間她後來也曾稍作停留,隱約還散發著蘼蕪香。丞相籲了口氣,在床沿坐下來,正想抻抻筋骨,忽然見素潔的枕席間有一截紅色絲帶蜿蜒而出。是什麽?他伸手去拽,慢慢牽出個朱紅色的物件,展開一看,嬌俏宛然,是她的抱腹1。

    天底下論大膽,除了她,大概再找不出第二個人了。孩子的心,真是固執又殘忍。

    外間傳來長史的聲音,沉沉奏報:“君侯,荊國門下議曹史求見。”

    丞相輕輕哼笑,將抱腹收進袖袋,起身出門,“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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