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城是大殷中樞,中樞裏出了大事,整個天下都被烏雲罩頂。天氣也像有了感應,後半夜開始下雨,雨勢之大,打在瓦楞上聲浪驚人,如同打在人耳畔一樣。

    扶微睡不好,鼻尖總有血腥縈繞。將要入夢時全身忽然一激靈,然後便怔忡看著帳頂的承塵,翻來覆去再也不敢闔上眼睛了。這種時候,總覺身邊缺了什麽,連個能說心裏話的人都沒有。她知道宮中一定天翻地覆了,自己躲在章德殿裏,對外間的事不聞也不問,好悠閑啊……好惶恐啊……

    雨還在下,淋淋瀝瀝,無邊無際。她的龍床安置在窗旁,一陣風掃過,整排直欞窗便颯颯亂響。窗戶紙翕動,仿佛有誰在奮力吹氣,她有些怕,悄悄把錦衾拉高,連頭帶腦的,將自己裹了起來。

    想哭嗎?流不出眼淚,十歲前哭得太多,阿照說眼淚是無能者的妥協,後來她就強迫自己把這個壞習慣戒了。她生下來便是傀儡,抱她的人總在不停變換,以至於她對任何人的記憶都是模糊的。後來她穿上冕服登上帝位,周圍的人見了她都伏地叩拜,她站在山巔,耳朵裏聽見的卻是“少主在上,非國之福”。其實沒有人真心擁戴她這個皇帝。

    還記得初登基那段時間,大將軍李季、丞相曹煊,還有當時的長策候燕相如,三個人聯起手來,將整個大殷玩弄於股掌之間。今日一道“遺詔”明日一道“遺詔”,隻要他們需要,遺詔就有無窮多。太後沒辦法了,與她相顧慟哭,孤兒寡母受盡欺淩,現在想起,隱約還覺酸楚。可是最艱難的時候過去了,太後卻又卷進刺殺案,怎麽辦呢,她除了忐忑,更多的是束手無策。

    天氣悶熱,錦衾將她包出了一身汗。漸漸覺得不能唿吸,臉上的傷也辣辣地痛,她一把掀開了,迎麵痛快的涼,澆得她神思乍然清明。

    她蜷腿坐起來,剛才打鬥的場麵揮之不去,忽然聽見一聲輕響,像鞋履落地的聲音。她一驚,縱身而起,“是誰!”

    帳幄那邊果真有個人,停頓了下,輕輕說:“是臣。”

    這個時候闖進帝寢,管他是誰,都屬行刺。她噌地抽出劍,向那杳杳的身影刺去。懸掛的布帛被割破,嗤啦一聲脆響,對麵的人也不知是怎麽防禦的,快得她沒能看清,隻覺鹿盧的劍身嗡然震蕩起來,震得她虎口發麻,險些脫手落在地上。

    陰影裏的人這才走過來,走到明亮的燭火下,年輕的臉盤,朗朗的風骨,居然是聶靈均。

    “你?”扶微收住劍,覺得不可思議。沒想到他會

    來,也沒想到這麽年輕的孩子,會有這樣好的身手。

    他唇角抿著淺淺的笑意,向她長揖下去,“正是臣。臣聽說陛下遇襲,放心不下,夜闖禁中壞了章程,還請陛下恕罪。”

    扶微雖然不悅,但礙於他是她即將迎娶的男皇後,也不好怎麽發作,隻是轉過身去,把鹿盧狠狠鑲迴了劍鞘裏。

    “君是真人不露相,如果那個刺客換成你,我現在恐怕不妙了。”

    靈均聽出她話裏的惱恨,笑道:“臣多年受相國教導,學到的不過是一點皮毛。既然要入宮伴駕,沒有一技傍身,將來怎麽護衛陛下?”

    扶微迴身打量他,見他眉目宛然,姿態嫻雅,如果單單站在你麵前,當真會錯把他當做文質的儒生。可見丞相為了培養他,應當花了不少心思。她頷首,“你小小年紀有忠君之心,很是難得。”

    他的笑意卻更盛了,“陛下不要總把臣當孩子,臣隻比你小一歲罷了。”他走過來,有意和她比了比,“臣的身量就快和陛下一樣高了,多吃些飯,明年會超過陛下,到時候我天天執劍跟在陛下身側,誰敢對陛下不恭,臣就把他砍成兩截。”

    單瞧他往常的氣度和老道的處事,總覺得心智和年紀不相符。但有時候聽他說話,又不免帶著點孩子氣,丞相調理出來的人,果然和他一樣不可捉摸。

    她舒了口氣,走迴內寢,“那朕以後的安危,就全賴中宮了。丞相適才來過,現在應當在掖庭獄審案,他知道你來這裏麽?”

    靈均搖了搖頭,“我是自己偷著來的。”

    扶微很吃驚,“禁中禁衛重重,你就這麽進來了?”

    他說是啊,“臣上次奉召入宮,路線都記得,所以這次並未走彎路。隻是雨太大,臣的衣袍都濕透了……”

    他垂袖站著,扶微瞥了眼,果然深深的水漬蔓延到了齊膝,霎時覺得這孩子比那奸相純善,至少他知道冒雨來探望她。

    她長長歎息:“你能夠自由來去也好,將來不至受困,我的心裏也自在些。”

    看似高高在上的人,其實麵嫩心軟,她總覺得這樁婚事虧欠了他,百般的過意不去。靈均沒往心裏去,無謂地聳了聳肩,掖著袖子看她的臉,蹙眉問:“陛下受傷了?”

    她唔了聲,“不礙,小傷。”

    一個鐵骨錚錚的女帝,連自己是姑娘大概都忘了。他來得晚,什麽忙都幫不上,但見她眼下青影,輕聲道:“陛下怎麽還

    沒就寢?睡不著麽?”

    她坐在床沿上,理不清滿腦子亂麻,鬱鬱點頭,“我不安。”

    靈均歪著頭想了想,忽然走過來,脫了身上深衣,蹬了足上黑舄,直接跳上了她的龍床,“我在陛下身側,伴陛下入眠。”

    扶微訝然不知如何處置了,“這怎麽行……”

    潔白的中單映襯他的臉,人也顯得單純無害。他倚著隱囊探了探手,骨骼出奇修長,“陛下快上來吧,既然已經下詔,帝後同寢沒什麽不對。再說臣是為保陛下,陛下不要把我當男子,當我是幼時的朋友,或者是宗族裏的弟弟,就不會覺得難堪了。”她臉上分明動容了,但仍舊猶豫,他說,“陛下不累嗎?子時快到了。明日還有很多事要做,今夜當好好休息才是。”

    她確實需要有個人做伴,不論男女都行。她也不是小家子氣的人,如果把教條看得那麽重,那麽頭一件要做的就是自動讓位。於是不再辭讓,麻利地登床臥下來。他抿唇一笑,頰上梨渦可愛,“陛下睡在內側吧,我在外側保護你。”

    扶微很覺得感動,這麽貼心的孩子,不管是不是受人指派,同奸相比起來,已經好了不是一星半點。她扭身讓到內側,他也沒有拘泥,直接從她身上翻過去,飄飄的軟緞拂在她臉上,癢梭梭的。

    案頭的雁足燈太亮,他揚袖一掃,殿裏暗了下來。他一手支著頭,哄孩子似的安慰她,“陛下睡吧,有臣在,什麽都不用怕。”

    要她放下戒備,基本是不可能的,但她太累,真的有些恍惚了,“你不怕丞相知道了怪罪麽?”

    他說不怕,“相國忙於獄審,無暇顧及陛下。我替他守著陛下,就算知道了也不要緊,待我入禁中,還是要長久和陛下在一起,現在不過提前了幾天而已。”

    扶微迷迷糊糊想,上次去相府見他,包括後來那次宣他入宮,都是各自端著,了解也不深。今夜他來,好像變得鮮活了,兩下裏隨意,淡淡的處著,將來真可以當半個朋友,也沒什麽不好。

    “家裏沒人了?”她隨意問了句,直接睡死過去有點不好意思,強撐著神智周旋一下。

    他嗯了聲,“原本有個阿姐,四年前落水溺死了。所以相國奏請立我為長秋宮,我覺得很高興,陛下和我阿姐年紀相仿,連眉角這顆胭脂痣的位置都一樣……”

    扶微已經困得睜不開眼了,草草應了句,之後就算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顧不上了。

    一夜無夢,

    從來沒有睡得這樣踏實過。翻身的時候知道邊上有人,仿佛囚室裏開了一扇天窗,便是出不去,也感到心滿意足。可惜醒來後靈均已經走了,這少年郎來去一陣風,倒是快意得很。

    她垂足趿上鞋,揚聲喚建業,“昨晚有沒有人來過?”

    建業睜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連連搖頭,“臣守了一夜,並未有人入東宮迴話。”

    光盯著宮門,真是個死腦子!要是靠這幫人護她周全,她早死了八百年了。

    把他打發出去,換上玄端正要出殿,不害從直道那頭跑到階下,叉手迴稟:“主公,太傅謁見。”

    她走出宮門,太傅已經在樂城殿候著了。見了麵少不得一通噓寒問暖,“臣昨夜就接到消息了,原想連夜入東宮,又恐擾了主上,便先去掖庭獄探一探進展。此事……果然與永安宮有牽扯麽?”

    她垂眼理了理廣袖,“尚且不敢斷定,可是我覺得,就算劉媼與此事有關,太後也是清白的。”

    太傅囁嚅了下,本想諫言君王不可偏私,到最後這話也沒敢出口。畢竟事情發生在宮闈,少帝和太後又屬母子,就算要辦,最終也會留下一線生機吧。

    他從袖中摸出一封信簡呈上去,“今早接廷尉正密奏,請陛下過目。”

    扶微接過信囊拆了檢封,信上寫的全是魏時行從武陵郡探訪來的結果。駙馬當初之所以調兵,是因為接了假傳的口諭。持節者麵命,沒有留下任何憑據。上官明月久留封邑,是個太平王侯,一時見了符節辨不清真假,匆匆籌集軍隊,反倒是上官照並郡丞力諫,才將大軍留在孱陸。否則一旦和趙王源珩匯合,便是有冤情,也說不清楚了。

    太傅一直觀察少帝神色,見他漸漸舒展了長眉,自己卻不敢放鬆,戰戰兢兢問:“陛下,可有進展?”

    她將信簡遞了過去,喟然道:“上官氏果真蒙冤了,魏卿正押解持節的假使進京,此人是案中關鍵,千萬不可有閃失。請老師暗傳朕口諭給衛尉丞,命他點一隊衛士出城相迎,務必要毫發無損將人送入……雲陽獄。”

    雲陽獄本是秦獄,規模不是太大,但堅固險峻,又不在廷尉控製的範圍之內,送到那裏最為保險。太傅拱手道諾,“臣這就承辦。”

    扶微擺擺手,示意他快去。如今她左右人手奇缺,隻要阿照迴來,她至少可以放下一半的心。

    邁出門檻,立於廊下遠望,心頭有千鈞重壓,壓得她喘不上氣來。一夜豪雨後

    ,天被洗刷得極其幹淨,東宮牆頭瓦當因雨水澆灌,變成了深黑色,晨曦微露時,與天邊朝霞相接,組成了一副詭異的畫卷。以前從未覺得局勢如此緊張,前有反案,後有遇刺,千頭萬緒結成一張網,將她死死扣在了網中央。接下去的路該怎麽走?她知道不能亂了步調,應當怎樣,還是怎樣。立後、親政、改京師兵製,扶植親信……還有那麽多事要做,不可急進,小不忍則亂大謀。

    負手歎了口氣,這就是帝王生涯,一步一算計。其實她從來不敢往遠了想,女皇帝真能當一輩子嗎?現在還能糊弄眾人,再待幾年,她的麵容,她的聲音,她的身量……除非滿朝文武皆是瞎子,否則遲早要穿幫的。

    直道上又有匆匆的腳步聲,她抬眼看,是黃門署長抱著袖子來迴稟:“永安宮女史輾轉傳話,太後在宮中哭得可憐。宮門有衛士封鎖,見不得陛下,問陛下可否移駕,容太後與陛下說兩句話。”

    她心裏一驚,提起袍裾下台階。邁出宮門時迎麵遇見一人,朝陽之下目光泠泠,也未說什麽,隻是抬起手,擋住了她的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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